夫君带着兵马回京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宅中带着丫鬟们收拾屋子。
半个月前他飞鸽传书回来,说自己已是天命之年,怕不能再胜任军中职务,准备回家休养。
信上还说他有个惊喜要告诉我,虽然我已经猜出是什么,心里却依旧欢喜。
按照往常的规矩,将领进京需要先进宫述职。
等夫君到家时恐怕已经过午,我一边叫人去看着炉子上炖的汤,一边派人再对照了午宴的菜单,时而抽空还让丫鬟看看主院的炕可烧得刚好温热,是否摆了新鲜瓜果。
“将军不喜欢熏香,偏爱果香,你们仔细着些。”我再三交代。
贴身大丫鬟在我身后捂嘴偷笑道:“夫人也太仔细了些,也只有将军和大爷劳你这么费心。”
我嗔怒地瞪了她一眼,心中盼着夫君早早归家,孰料这一等便等到了日暮西山。
夫君回来时脚步踉跄,浑身散发着酒气,本该当值的儿子却立在一侧搀扶着他。
我见了这模样赶紧上前搀扶,询问道:“不是入宫面圣,怎喝得醉醺醺的?”
不料他猛地甩开我的胳膊,语气带着些薄怒:“不用你管。”
他是武将,力气较大,而我又一时不防,若非大丫鬟机警扶住我,竟然险些当众摔倒。
一时间我有些茫然和羞恼,成亲三十载,我二人从未红过脸,可是眼下他那赤裸裸的厌恶和莫名的愤恨,就像是狠狠的巴掌猛地向我甩来。
儿子有些不自在地拉住了夫君,朝我嘟囔了一句:“爹心情不好,先进府吧。”
他搀着夫君进了大门,徒留我一人带着残存的期盼和欢喜,被冷风吹得心凉。
待我收拾好情绪回到正院,只剩夫君独自躺在榻上低声呢喃,瞧他醉得难受,我没再深究刚才的小插曲,吩咐人赶紧煮了解酒汤给端来。
因为夫君从来不喜丫鬟贴身伺候,所以很多事情都是我亲力亲为,亲手给他换上干净的里衣,擦了面,等醒酒汤一送来,我便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准备喂他喝汤。
刚喝了一口,夫君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口齿不清地问:“你是谁?不许靠近我。”
闻言我一时失笑,想到他多年来洁身自好,对其他女子一向不假辞色,心头的委屈不由消散。
我一手端着醒酒汤,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温声答道:“我是秦蕴,你的娘子。”
“秦蕴?娘子……你骗人!我的娘子叫叶怀蓉,蓉妹,蓉妹!”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严靖舟的声声呼唤在我耳畔炸开。
而他因为情绪愈发激动,竟猛地推我一把,解酒汤的汤水淋了我一身,月白色长裙瞬间洇湿,如同天幕中化不开的乌云,亦如我三十年来藏于心头的阴霾。
心头的酸涩弥漫上双眼,一行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拼命压也压不回。
我颤着声音一字一顿道:“严靖舟你看清楚,我是秦蕴,你明媒正娶的妻。”
兴许是酒劲儿稍退,严靖舟用力眨了眨眼,眼神依旧迷离,脸上的神情却透出心虚。
他低下头沉默,忽然又低声啜泣:“对不起,蕴娘,我有点醉了……”
“可是,可是蓉妹她这几年过得很不好,当年是我对不起她,今日再见我难受啊。”
“你知道的蓉妹是那样好的女子,她本不该受这些苦,都是我的错……”
难以想象,自从上了年纪越发威严的严靖舟竟然会掩面痛哭流涕。
我愣愣看着眼前已经长出华发的男子,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窒息,一切皆是因为他口中反复提到的“蓉妹”,已故户部侍郎的夫人,也是严靖舟青梅竹马的好妹妹。
同样居住在京城我自然认识她,除了知道她当年和严靖舟有一段过往,也知道她嫁人后因为身子孱弱,没能育有一儿半女,但因为夫君疼爱,公婆仁善,她这些年过得很好。
京城的女子大都羡慕她,在无数个独自守在将军府的夜晚,衣不解带伺候生病的公婆,一眼不敢落下照看幼小的孩子,还有掌管中馈、处理各种鸡零狗碎的艰难时刻,我也羡慕过。
但我从没抱怨,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夫君正在遥远的北境守卫边疆、保护百姓,他是万千百姓的依靠,而我也不能有片刻软弱,必须做他家里的依靠。
但是我从没想到的是,我满心期待信任的夫君,在三十年后却还对她心心念念。
在我盼着他归家,为他安排舒适的住所和贴心的饭菜的时候,在我站在冷风中翘首以盼、心绪不安的时候,我的夫君正和他心头上难以忘却的白月光饮酒忆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