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周允珩回到自己的淮晏殿,脱了披风交给一旁急匆匆赶过来的小内侍。“殿下,这么晚了,您可回来了。三皇子从戌时在这等您到现在了。”
“允诺?他一向体弱,这么晚了还来我这做什么?可曾好好招待?允诺最喜欢淮沙进贡来的花茶,要初晨的露珠泡的,他不能吃花生酥,喜欢桃花糕,他……”
“我的殿下啊,你当我们这些小的们是死的吗?”小内侍忙躬身打断周允珩的喋喋不休,“三皇子殿下又不是第一次来我们殿里了,这些事小的可记得很清楚哪,虽然这天儿回暖了,但入夜了还是冷的,小的们还特地给三殿下加了一件您的披风,是刚做好的那件素色锦缎的。”
“嗯。”周允珩点了点头,让小内侍自己去忙了。
他刚进屋,就看到书案旁边的贵妃椅上侧卧着一个人,十三四岁的年纪,呼吸绵长,看样子是睡熟了。他披着素净的衣裳,上面绣着几片梨花,这人手垂到一旁,手里拿着的一本书晃晃悠悠欲坠不坠,书案上放着喝了一半的茶,吃了一半的糕点。灯火摇曳,一点一点给榻上的人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黄色。
奔波了一天的周允珩看到那熟睡的小脸,笑了笑,想着是把他抱到床上去睡还是就这么把他叫醒。
他这么想着,熟睡的人眼睫动了动,是要醒了,周允珩坐到另一张椅子上,看着那人揉了揉眼睛,又甩了甩头,眼睛里刚睡醒的迷蒙散去,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伸了伸窝在椅子上一直蜷着的四肢。
“啪!”正在伸懒腰的小人一僵,低头看了看掉在地上的书,顺着书抬眼看到一双穿着青缎鞋的脚,抬头,看见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正看着他。
“哎呀,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在这坐多久了?”
这小猫便是真醒过来了。
“这么晚了,你还来我这做什么?自己的殿里待得不舒服了?我看你就把东西搬到我这来,干脆在这住下吧,省得天天睡在我这椅子上长不高。”
鸠占鹊巢的某位小皇子完全没有听出来他家二哥话里的挤兑意思,小小年纪毫不脸红地道:“那干脆下次你睡椅子,我睡床。二哥,你也只比我大不过两岁,为什么就这么老气横秋呢?大哥在你这个年纪也没有一天到晚把什么心事都装到身上啊。“
“大哥在我这个年纪,一颗心也是寄在你这一直长不大的小东西身上了。你到底是来找我做什么?”周允珩把他吃了一半的茶点拿过来自己吃了,又倒了一杯茶给刚醒过来要喝水的小祖宗。
“二哥你跑了一天了,怎么不去吃一点热的东西?我其实来找你也没什么事,就是一个人待久了闷得慌,本想找允辞玩,可是那小木头比你还严肃,我去找他,他在那温书,说是明天太傅要检查,看完还要练剑,还对我说太学院这段时间就要考试了,让我要赶快温好功课。哎呀,你看他,比我还小,怎么就这么一板一眼。”这位小祖宗是个没心肝儿的,一边嘴里说着心疼他二哥,手上却毫不客气拿着奔波一天的亲兄弟给他倒的茶喝了。
燕国的国风开放,皇子和各大世家的公子一起在太学院学习,接受同等的教育,还有各国来的年龄适当的世子,为了展现燕国大国风范,也是可以一并进入太学院。太学院的老师都是德高望重的老翰林,不过皇子另外都有各自的太傅开小灶。
果然是某位不着边的宠出来的。周允珩心里感慨着,自己也就接着这位未完成的宠弟大业干下去了。幸好他殿里的小内侍是个察言观色的,吩咐了一圈人给他们家殿下以及殿下宠着的小祖宗准备宵夜。难为这小祖宗吃了那么多东西也还能吃得下去,而且这货夜里吃那么多没看出一点长胖的意思,完全可恨……不过个子也没长就是了。
“你也知道允辞比你年纪还小,那你怎么就不学学人家,多看看书,多练练剑,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喝玩乐的。”
“我也没有一天到晚荒废学业,太傅教的内容我也学会了,而且太傅还夸我琴弹得好。“
“张太傅对我说了,你琴弹得好,画画也好,就是读书不认真,你就把太傅教你的学会,别的一眼也不看。看了也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周允珩拿起他刚才捡来的书,只见封面上写着“品花宝典”四个大字,展现着它主人独特的品味。
什么玩意儿?
“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医书,医书,记载了民间很多有用的花草!”周允诺从呆愣的二哥手里抢过自己的书。拍一拍,放回到拿来的地方——周允珩的书柜里,而且是放在一本《淮南子》和一本《老子》之间。
这很有用的乱七八糟的医书是放在自己书柜里的?
“你这破玩意儿就不能起个正经名字?。”
“仁者见仁,污者见污,二哥,是你思想不正经。”
思想不正经的二皇子殿下表示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思想不正经,不想和这货讨论下去,他决定等这货走了要把自己的书柜倒腾倒腾……把他那正经着乱七八糟的书专门立个小书柜。
“行了,吃完赶紧的,是要在这睡还是要回去睡?”
那蹬鼻子上脸的小祖宗道:“不能今晚就我睡床你睡这个椅子吗?”
周允珩:“……”
二哥心里:不能啊,这个真的不能啊。这个“不”字在嘴边滑溜了一圈又噎回去了,二哥觉得一直以来收留这货的自己还是很厉害的……某方面的。
“挤挤算了,等明天我就命人再做一张大床出来。”
翌日
金凌公主从南越到北燕走了整整一个月,才到了入朝面圣的一天。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没有一个大人陪在身边,穿着南越的朝服,在御林军的引领下,一步一步走向燕京皇宫的中心,走向自己波诡云谲的未来。
金銮殿上,接待南越质子的事一早就由二皇子安排好了,皇上一来展现燕国皇朝的大国气量,二来和一个小女孩计较两国利益算怎么回事。凌旋自己按着昨夜周允珩派去的人教的照本宣科,整个面圣没出什么幺蛾子。这不安分的小猴子难得乖顺起来,倒也有一国公主的风范,她被安排在皇宫西边的别院里,安顿下来后便可一起入太学院学习。
退朝时,她不经意地抬头,打量了周围大大小小的官员。迅速瞥了一圈周围,垂下眼睛,跟着来时领路的御林军出去了。
太学院位于皇宫最南边的别院里,临近昭和门,周围郁木淙淙,在一天到晚各色人穿来穿去的皇宫里颇有闹中取静的意境。朗朗读书声伴着清晨小鸟的鸣叫,一派欣欣向荣。
太学院分为资善堂、崇文馆,此外在皇宫外的校场里还专门圈了一地给这些富贵子弟练习武艺用。资善堂里供着六岁到十二岁的小祖宗。崇文馆里供着十二岁到十六岁大祖宗。太学院除了开文学、算术、兵法、书法,还有骑射、舞剑、武艺等必修课,还开了棋艺、琴艺、画技、各国官言等课程,甚至还有专门训练仪态和教导规矩的。
每三个月、半年、一年考一次试,最后得一个综合成绩给各世家盼着自家萝卜头开花的爷奶爹娘七大姑八大姨乐呵去。挺好,照顾了各种杂七杂八参差不齐的萝卜头。
这些小萝卜头一年到头也就各种节日休沐一天。众学子通常卯时入,酉时走。伴读在先生讲课的时候一旁候着,负责给各家读书读累的主子端茶倒水,捏肩捶背,负责在先生提问回答不出时做个小弊,在自家主子金贵的小手被打时做个出气筒,至于背后在负责什么,暖个床还是欺个男霸个女,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太学院里的孩子,有诸位皇子,有各大皇亲国戚家的公子,都是一等一的金贵人。这些学子一般都家教良好,天资聪颖,又肯下大工夫,多少货在先生布置完的功课外暗搓搓在家开小灶。老先生们学业上悉心教导,生活上耳提面命,看着一颗颗自己种下的萝卜抽枝开花,长成一栋又一栋的顶梁柱,撑起燕国传承三代的家国天下。
而从别国来的世子,虽然燕国为了面子,准入太学院,可是这太学院毕竟是为了燕国的天潢贵胄而设,质子的身份,让他们虽然都贵为金枝玉叶,却难免低人一等……有多少课程,是不给他们开的。况且他们的母国,在燕国前,的确是个小国。
凌旋这货是沃土里长出的一颗歪脖子草,把她安排在资善堂,年纪大了,安排在崇文馆,年纪小了。最后由二皇子出面,说南越的公主,天资聪颖,资善堂的课已经学得好了,她和允辞、慕茗差不多同岁,还是入崇文馆合适。
这在作天作地上天资聪颖的小恶棍,前几天因为寄人篱下的生活安分了几天,老老实实地按点上课,温完先生布置的功课,做个隐形人。连楚尔都夸她表现得不错。可是此恶棍实在难以改变猴的本性,不到一个月,就又上蹿下跳惹是生非起来。
我们猴大人早上迟到小半个时辰,这不算大事,在先生检查《中庸》时站着睡着了,好容易叫醒了她,一句“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硬是背成了“君子思美人,小人成美人”。
……这是哪来的淫词艳句?先生的胡子都要被他吹得飘起来了。
其余人忍笑,一脸无辜。
这也是小事。
在骑射课上一箭射到别人的靶子上,也不算什么。她最过分的事,是两天没来上课,在自己的小院里看楚尔炼药炼了两天……好像也不算什么,反正没人关心就是了。
崇文馆里的先生是一位快要告老的老翰林,一生顽固不化,最是迂腐。每天把天理伦常挂在嘴边,一天多次反省吾身是否有一点不合礼仪。德高王重的老先生手里过了一批又一批天潢贵胄,把一颗又一颗萝卜头拔成了一栋又一栋雕梁画柱。就连周允诺这位小祖宗在他眼皮子底下也知道收敛。恭恭敬敬地温课,恭恭敬敬地测试,从未迟到早退,即便背后被他恨葱不成竹的二哥捶打了多次。
只有凌旋这货,像是从小缺乏管教的野孩子,没有一点规矩可言,完不成功课,背不下来书,活脱脱一个混入一群凤凰里的小鸭子。
桃李满天下的王仁远先生教了一辈子书,头一次遇到个转世投胎的猴,很是头疼,但这位管不得骂不得,教育多了也没用,而且也无人告状……唯一一个能告状的对象便是她那个安安静静旁听的伴读,虽然有点不愿与人交谈,但先生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声音温温软软的,礼仪姿态面面俱到。可惜这姑娘对她家小公主作天作地的本事已经习惯了。先生问什么她就说习惯就好,不用管她。
王任远私下悄悄问过二皇子,确定南越来的公主,是那位凌旋,不是楚尔?二皇子表示这种事不可能弄错,南越的国姓,是凌。
虽然上面说,只要礼待各位世子就可,不用在意许多,我们本着对每个学生负责的老先生依旧一次又一次对凌旋进行啰嗦式的摧残,一遍又一遍教育其言行举止,妄图把这混入凤凰群里的小鸭子炼化成凤凰精。而我们猴精,依旧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
她罄竹难书、斑斑劣迹的太学院时光,眨眼就过去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