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旋是个耐不住的性子,背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坐不住了。她看了看旁边一直低声背书的周允辞,灯火中他的脸看上去安静极了,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他的声音平静,那本枯燥乏味的《齐物论》,让他读出了佛经里庄严古刹厚重宁静之意。
凌旋趴在桌子上看着他,周允辞背着书,竟然任由一旁的猴精盯着自己的脸看。
脚步声响起,凌旋坐起身来,周允辞放下书,是莫慕茗。
“你们可来得真早,抱歉小凌旋,是我来晚了,家里有些事耽搁了。我们开始吧。”莫慕茗对平时完全没交集的凑在一起的两人毫不奇怪,这不相搭的两人一起抬头看着他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一起看着他拿出《齐物论》,走到凌旋的桌前坐下。
“怎么样,小凌旋,昨晚有没有认真背?你先来背给我听。我再给你检查。”
凌旋合上书。张口背起来:“……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
“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莫慕茗提醒道。旁边的周允辞不知何时合上了书,也在听她背。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凌旋挠了挠脑袋,明明昨天夜里刚刚背过,刚才还听周允辞背过,怎么这么快就又忘了?
“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莫慕茗合上书,奇怪地问她,“你昨晚是不是睡过去了?没有背功课?”
凌旋低下头,一脸羞愧。她并不想说自己一晚上基本没阖眼地在背。
见凌旋这个样子,莫慕茗以为自己说对了,他屈指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明知道先生今早上检查,还不用功,来,我给你讲解。这样会记得很快的。”
“昨晚我背了一小会儿,实在困了,就睡着了,我想着你今早上会来给我补习嘛。”
莫慕茗轻笑了一下,似乎对她的解释认同了。他拿起书一字一句地解释起来。凌旋听着,偶尔问一两个问题,莫慕茗回答得一针见血。
听着旁边两人的一问一答,周允辞放下《齐物论》,拿起《八奸》,开始读起来。
天边的曙光越来越明,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树林间风起,鸟鸣声声。
不断有脚步声来,吵闹声越来越大,这是到上课的时间了。莫慕茗自觉已经讲解得差不多了,便道:“一会儿先生检查不要紧张,背个大概就好。”
“……嗯。”
听到凌旋从嗓子里哼出来的回答,他想,是这是昨晚睡得太多了,课本背不熟练紧张了?难得她也知道会因为提问紧张,进步了许多啊。
早上王仁远一进门,就问这些小萝卜头背得怎么样,听到一致的“请先生指教”,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不出意外地叫起凌旋,先要检查她。
“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后面是什么来着?明明昨晚背过,今早听周允辞背过的,时间紧,《齐物论》内容又繁杂,晦涩难懂,这一句刚好莫慕茗漏了没讲。
“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她在绞尽脑汁想着后文,台上的王仁远眉头已经皱起来了,她卡壳得有些久了。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小声提醒,声音刚刚好让她听见,别人没有注意到。
“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她顺畅地背完后面。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与……”
“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能止,不亦悲乎?”旁边又有声音小声提醒道。
接下来,她每一次停顿,旁边就有个声音提醒她。直到背完。
“不错不错,虽然有些不熟练,但看得出来是下工夫的。”王仁远甚是满意,觉得这个朽木还是可以一雕的。他摆了摆手让凌旋坐下,便开始今天的课程了。
凌旋坐下来,又趴在了桌子上。她想,自己昨晚真的有背,而且背了一夜。可是忘得这么快,可能是夜里背书容易犯困,今早又起这么早,记性有些混乱。一直不听课,自然上手慢,看慕茗讲解的,都很顺畅地背下来了。她安慰着自己,给自己找理由,很快便觉得越想越合理。可是心里一阵一阵钝痛,嘴里都是酸涩的味道。
她扭过头,看着旁边只要先生自讲《庄子》以来都未认真听过却背书很熟的周允辞,方才要不是他提醒自己,估计就要出丑了,慕茗会怎么看我?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这么好的老师认真教,受教者却是一个榆木脑袋。
她明目张胆地看着周允辞出神。连声“谢谢”也没说。周允辞自然不图她的感激。他瞥了她好几眼,见这一直作天作地好像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小姑娘突然间多愁善感起来,心里莫名的也有些不是滋味。是不是刚才我提醒她让她觉得很没面子?她觉得我多管闲事了?还是自己今早来得太匆匆衣冠不整了?
……
“明日我们开始讲《老子》,今晚回去温习功课,先解一句,‘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是何意。”
放了学,一天过去,又恢复猴精本性的凌旋又一次窜得比谁都快了。好像今早上终于反思了自己晃水的榆木脑袋并为其哀悼了半晌的人不存在似的。
周允辞:“……”
她一天都昏昏欲睡地趴在桌子上,搞得他以为凌旋是生病了还是心情一直没调整过来,感情这货是养精蓄锐呢。
他慢腾腾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等到所有人都走完了,站起身,路过还在整理东西的莫慕茗身边,脚步停了停,然后就走了。
莫慕茗整理完东西,出了太学院,走过昭和门,来到昭和门外一个小巷里,赵夜澜在那里等着他。
“小侯爷,四殿下在里面等着您。”
“嗯。”
莫慕茗向着周允辞所在的地方走去,赵夜澜留在巷子外头看着。
“允辞。”
“嗯。”周允辞闻声回过头,“老侯爷最近安好?”
“家父很好,昨个夜里还拿棍子追我打了一路呢。”莫慕茗苦笑着。这时周允辞才注意到莫慕茗走路姿势不太对头……顺拐了。一天了,以四殿下的眼力,现在才发觉,莫慕茗装得真好,俨然是个老手。
“怎么,老侯爷又逼你去北疆了?”
“是啊,长公主和老侯爷一年到头都在北疆吃沙子,一回来就是考校我功课,现在又把我弄到北疆去了。”
“每次去北疆,你都这副样子,你又不是不舍得燕京的风花雪月,吃不得北疆的苦头,为何就不愿去?”
“我走了,就剩下你一人,你怎么办?”
“……”周允辞叹了口气,“你不必挂心我,我还有耶澜。”
“可是皇后要是下手,夜澜就一条命,能替你死几回?”
“一回也不行。”周允辞道,“夜澜的命,我是一定要护周全的。”他顿了顿,又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再过三年我就可以开府了,我七八岁时她杀不死我,余下三年,她照样杀不死我。再者,你留下又能做什么呢?还不如去北疆,早日挣得军功,承袭镇北侯之名,这样我们才有赢的筹码。”
“那二皇子呢?”
周允辞,长叹一声:“二皇兄心里其实只有允诺,为了允诺,他才愿意一而再再而三搅进去皇上和皇后的斗争中来。”
“你和三殿下交情甚好?”这话说的,莫慕茗不是没脑子的人,两亲生兄弟之间,能用交情甚好这个词吗?
“允诺经常来找我玩,他还是个孩子。日后二皇兄还要我护着他呢。”
莫慕茗:”……”
哦,你好了不起啊要不要给你鼓掌啊。
“……所以,你就要这么干耗着?”莫慕茗很想提醒这位四殿下,他口里的孩子,是他哥啊。
“我现在连自保都难,怎么还有余力做其他事?”周允辞叹了口气,难为他这么小小的年纪,不知心里装了多少千秋,可是这年纪又撑不住他万千沟壑,一天到晚越发深沉,当着老朋友的面连着叹了多少口气。
“我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你,下次去北疆什么时候,几时回来?”
“十日后就走……可能要三年五载才能回来。”
“这次为何这么急?为什么要待这么久?”周允辞吃了一惊,“是北疆出了什么事吗?”
“老侯爷说,北疆,未来可能要有大动作了。”
“什么动作?什么时候?”
“目前不知,老侯爷把这事藏得很深,我也是听侯爷和公主的谈话才猜到一二的。”莫慕茗道,“北疆今日正在大批招揽人手投入大量钱财构建一个工程,具体是做什么的,尚未探到,动静很大,却藏得很深。折损了好几个探子才打听到的,可是再深一步,却很难。”
这么大的动静,藏得又深,估计就是个费力费时又费钱大工程了,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年后,北疆形势会有何变化,还是一团疑云。
“难怪最近北疆的上供少了许多,说是连日干旱,口粮都难以为继。”
“北疆干旱不假,可远远未到饿莩遍野的地步。也是,那些户部的大臣们,谁会去北疆看一眼,而我父亲,又怎么会插手北疆进贡之事?”
周允辞没说话,户部尸位素餐者众多,进贡少了这么多,他们能捞到的甜头也少了许多,可还是无一人关心为何进贡少了这么多,而永安帝听从户部呈报,为了给燕国留下个爱民惜民的形象,大手笔一挥,就省去了北疆一半的进贡。可我们爱民如子的永安帝,却没想过去北疆赈灾。
“北疆的事,老侯爷报给皇上了吗?”周允辞问。
“未曾。还不知道北疆要做什么,或许他们就是缺吃短粮,正招募人手垦荒呢,这事要给皇上知道了,指不定要有什么变故。”
北疆绝大部分领土都是戈壁荒漠,平时已畜牧为主,哪来那么多不要钱的绿洲给他们开荒种粮?
“算了,这里面的水深,我们又看透几分?”周允辞不再想北疆之事,这事也轮不到他想,“此去一别多年,定要保重,西出阳关无故人,这里没酒,我也不劝你饮一杯了。待你回来,我也开府了,我们醉个三天三夜,为你接风洗尘。”
“好,四殿下,你欠我三天三夜的酒,我要淮沙城的醉红尘,这笔账,你可记下了?”
“忘不了,时辰不早了,你且回去吧。”莫慕茗向周允辞行了个礼,正要告辞离开。却被周允辞叫住,“等一下,慕茗。”
莫慕茗回头:“还有什么事吗?”
周允辞张了张嘴,好像不知接下来的话怎么说出口,半晌,有些艰涩道:“你和那个,南越的小公主,很熟?”
“小凌旋?她就是个猴精。确实挺讨人喜欢的,怎么了?”
“没什么,她是南越来的质子,有些事,我们要注意一些。”周允辞找回自己的声音,说话也顺畅起来,“为何这位公主殿下,有些……太闹腾了?南越只有一位皇子、一位公主,按理说,唯一的公主,应该是掌上明珠,不该这么……这么朴素。”
……学富五车的四殿下搜肠刮肚,找到了这么个词儿来形容这位猴精公主。
“我对南越的形势不熟悉,我唯一接触的南越人就是凌旋,她的确没有一点公主的教养和富态,她的衣服,都是那种最普通的料子做的,来回就那么几件衣服,上次我给她带了望春楼的挂炉山鸡,她竟然说‘给我的?我以前想吃很久了,可是一直都没吃成,我要带回去给楚尔一半,她也没吃过呢\'。”莫慕茗想着平时大大咧咧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小猴精看见自己给她带来的一只叫花鸡,那欣喜的表情有些刺痛他的眼。
一位公主,还是唯一的公主,怎么吃穿上能穷酸到如此地步?南越养个丫头,也比这样养出来的公主好很多吧。
“你为什么突然开始关心她了?这么长时间她都坐在你旁边,怎么今天开始关心起她来了?”莫慕茗想到每天基本按时来太学院的四殿下,今早突然来得这么早,和凌旋一起背书的场面,头一次觉得平时高高在上一切凡夫俗子皆不入他眼的四殿下如此亲民。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位公主,挺特别的。”周允辞道,“不像个公主,就是个山沟沟里放羊的野丫头。”
莫慕茗:“……”
我们亲民的四殿下啊,您突然好接地气啊,人家凌旋也没土到整天和泥巴玩的地步吧。
“你专门提及她,是因为她坐你旁边你嫌烦了?”莫慕茗小心试探道。
周允辞:“……”
不,我一点都不觉得她烦,我是……我是什么?周允辞卡壳了。
他干咳了一声:“我只是想不通南越的皇宫,究竟有什么问题。”
这一次,莫慕茗沉默了,南越凌氏皇族,对待他们唯一的公主如此随便,加之凌旋本身教养就不好,不免让人想起那玩笑似的传言,凌旋怕不是南越公主吧,南越凌氏皇族舍不得自己的仅有的两个血脉,便随便找了个野丫头鱼目混珠。南越也明明知道自己送来做质子的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还送过来了呢?
“凌旋的事,皇上知道吗?”莫慕茗问。
“怎会不知,这皇城里有哪些事,是能瞒过皇上的一双眼睛?就连南疆世子私下与南越来的伴读走得很近,这些事,我们皇上,一清二楚。”周允辞嗤笑了一声。他私下里对着自己的至交,竟是一句“父皇”也不叫。如果那位不是皇上,怕就直呼其名了。
“慕茗。”周允辞突然正色道,“你关心凌旋可以,南越的事,我们就不要掺和了。”
“臣,明白。”莫慕茗一愣,退后一步,又行一礼,这才走了。路过赵夜澜时,和他拱手道别。
“小侯爷路上小心,万事珍重。”
赵夜澜看着后出来的自家殿下一脸忧思,道:“小侯爷是上天的亲儿子,这天下的错事,怪事,难事,就没有不为小侯爷绕道的。”
周允辞望着莫慕茗离去的背影,他想,还是北疆的战场适合你,明刀暗枪,再危险,都是摆在台面上的。这党同伐异、阴谋诡计的朝堂不该污了你的眼,我想守着你的赤子之心,让你一世安稳。就算老天不给你绕道,我也要把一切阴暗都给你清理干净。
“回宫。”
赵夜澜跟着周允辞走了,临近昭和门时,他突然开口:”殿下,你怎么关心起南越公主来了?”
周允辞脚步未停,开口道:“既是南越公主,自然应该关心。”
“殿下,那你今个早上,起得很早啊?这衣带,一天了,都没系整齐啊。”
“……”周允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衣冠楚楚,齐整得连个褶皱都没,一派人模狗样。没反应过来自己这寡言少语的小侍卫什么时候也这么碎嘴子了。
“你闭嘴。”
我们四殿下到底技高一筹,三个字结束了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