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诡村(一)
天快亮了,林中草木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但天空却没有通透的意思,灰蒙蒙的,仿佛一块从厚到薄的脏抹布。鸟似乎也不多,只零零散散偶尔有一两处叫声传来。
张问溪拄着一根枯树枝走在林中,双眼四处扫视,眉头似乎皱了起来。
在他身前,徒弟李大壮正牵着红绳,摇着铜铃,领着五具麻木僵硬的尸体默默前行。两人五尸在厚厚的落叶层上走过,踏出了一条窄窄的小道。
“诶师父,等会我去打两只鸟来吧,总啃馒头面饼怎么受得了……我记着我搭袋里还剩点盐巴呢……”
“闭嘴!看路。”张问溪一句话就把李大壮憋了回去。他依然不停地四处张望,声音里透出几分烦躁之意。
李大壮闻言也不敢再说什么,摇着铜铃又迈开了步子。
出了林子是一片荒草,草色斑驳杂乱,尽头处隐约现出村落的轮廓。
张问溪指了指那个方向,李大壮会意,拉起尸体往那边走去。
他们在半人高的草丛里艰难跋涉,如同趟过浑浊的河水。天色又放亮了些,远处的村子却仿佛笼罩在一团雾气之中,依旧让人看不清它的真容。
越接近村子,张问溪的脸色就越凝重。李大壮看着他紧缩的眉头和伸进搭袋里握住法器的手,也收敛了心神,一步一步走得规规矩矩。
“师父,我怎么感觉心里凉飕飕的?”李大壮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问道。
“看来你小子也还不算太呆。”张问溪斜斜瞪了一眼,“你看这村子所在,山北水南,极阴之地,偏生还在低洼处,西边紧贴着断崖,唯一阳气旺盛的东边又有这么一大片林子……你说这像个什么?”
李大壮朝师父所指之处看了两眼,试探答道:“像个……坑?”
“什么坑?”
“坟坑……哇师父你可别吓我!”
“不成器的东西,天天跟死人打交道还怕个球!”张问溪指指那几具尸体,吹胡子瞪眼睛地骂起来,“再说你忘了咱们是吃哪碗饭的?就算那里边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应该是它们怕我们!”
张问溪一振衣袖,“你师父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别说是些阴煞之气,就是百八十个绿毛僵尸围在跟前,为师也不带眨一下眼睛的!”说完迈开步子,雄赳赳气昂昂道:“腿脚放利索点,咱们从旁边,绕过去……”
李大壮翻了个白眼,摇起铜铃跟了上去。
没走几步,张问溪忽然又停了下来,对着草地上一块大石头喊道:“出来!”
他之前看似轻松随意,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李大壮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发现了石头后面有人。
“哎呦哎呦,没留神冲撞了二位先生,莫怪莫怪……”说话声响起,石头后面走出一个人来,“赶尸匠行走,生人避让,这规矩我懂。这不刚寻思在这撒泡尿,一时子没注意到二位老哥,莫怪莫怪啊。”
那人个子矮小,相貌普通,一张嘴却是能说会道。他此刻赔笑拱手,一身痞气还是遮掩不住。
“不打紧。”张问溪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又示意李大壮接着赶路。
“哎呦哎呦,可不敢再往前走啦!”那个小个子却拦了上来。
“干啥不能走?”李大壮抢着问。
小个子回头望了望村后的山,努努嘴:“那,就那儿……山沟沟里有瘴气,厉害得很,牛都能毒死!”
李大壮一脸焦急地望向张问溪:“那咋办呢……”
张问溪皱着眉道:“没那么玄吧?”
“哎,可不敢随便试啊……”小个子连忙提醒,“去年就是有个挖药的,不知深浅,以为自己能得很,结果糊里糊涂死在瘴气里了。你们别不信啊……要不然我怎么在这儿,还不就是怕有人误闯进山,村长才让我一大早就来村口守着嘛……”
见张问溪还在思索,小个子又指指天道:“我说两位老哥,这瘴气没个两三天散不了。太阳就快出来了,你们还是先别走了,到我们村里歇一歇……赶尸匠我也见过好几次,规矩都懂,您放心,有现成的地方给这几位老爷休息。”
张问溪盯着小个子看了好一阵,才开口道:“那就听你的。”
……
“哎呀,师父,你就是疑心病太重。你看这些乡亲们多好,有哪里不对劲嘛……”李大壮跟在张问溪身边,小声嘀咕道。
这个村子看上去和他们到过的其他地方确实没什么不同,要说有不同之处,就是村民们对他们实在是太过热情。
平日里赶尸匠虽然受人尊敬,但也从没见过有人主动前前后后帮忙安置尸体、打点食宿的,毕竟一般人对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还是本能地害怕。更何况这年月兵荒马乱,一般的老百姓自己家能吃饱都不容易,哪还顾得上别人。
这个村子则完全不同。他们跟着那个小个子一进村,村长马上就出来接待,安排人把他们领到村边一间大屋,安置好尸体,打理好床铺,又让人回去做饭,说是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能吃上热乎饭睡上安稳觉,李大壮开心得很,张问溪却是时时刻刻都在小心提防。
“你什么时候能动动脑子?”中午在去村长家吃饭的路上,张问溪终于回答了徒弟的疑问。
悄悄落下带路人一小段路,张问溪低声道:“你没看出来那些忙前忙后帮咱们的人做起事来好像太娴熟了吗?尸体放在什么方位,窗户要不要遮起来,哪些东西不能放屋里……他们都懂,这不是很奇怪吗?难道他们经常做这些事?还有,我总感觉这村子有股奇怪的味道,像尸气,但又不是……总之,等会心思放活络点,多留点神……哎来了来了,你走得有点快哈哈……”
然而这顿饭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山禽野菜、粗茶淡饭,村长、他儿子,还有六七岁的孙子都在,女人们留在厨房,六十来岁面色土黄的村长灌了几杯酒便关不住话匣子,跟张问溪东拉西扯谈神论鬼,唾沫星子飞得满桌都是。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李大壮忽然耳朵动了动,站起身来打了个哈哈:“不好意思啊老叔,我解个手去。”
他挑起小指掏着牙缝,慢悠悠地走出堂屋,耳朵却在凝神静听。李大壮一旦警觉起来,便异乎常人地机敏。
“娘,甲申哥哥真的好饿的,他都三天没吃东西了,我要给他送饭去……”村长孙子春伢子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不行!娘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不要到山里去,你就是不听……”这应该就是春伢子他娘。
春伢子开始哭闹起来:“我就要去,就要去,甲申哥哥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我就要去……”
一个老一些的妇人声音响起:“赛花啊,春伢子要去你就让他去吧,这孩子心善,见不得人受苦……就当积点阴德了……”
李大壮还没听全,春伢子就从厨房跑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小竹篮。
“师父,你跟老叔聊着啊。我看来时候路边有棵酸枣树果子结得挺好,我到那儿走走去,吃太多撑着了……”李大壮一边喊,一边悄悄地跟上了春伢子。
……
张问溪跟村长这一聊就从正午聊到了日头偏西,其间村长让老婆儿媳又煮了两碟盐水蚕豆,烫了一壶老黄酒,等张问溪回到放尸体那间大屋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推门进屋,一个拳头迎面打将过来,张问溪没有防备,急急把身子一偏,让过了这猝不及防的一拳,一道黑影擦着他窜出门去。张问溪提起闩门的木棒,一甩手掷了出去,正中那人的腿弯。那人身形顿了顿,张问溪冲出去时他已跑得远了。
张问溪没再去追,也没惊动其他人,转身走进屋中查看尸体。
五具尸体都还在,只是有一具倒在了地上,躺在离门不远的地方,看来多半是被刚才那人动过。
“难不成是来偷尸体的?可这普通的尸体能有什么用?”张问溪把倒下的尸体搬回原地,让其贴墙站好。
正思索间,李大壮回来了。他一进屋就反身关上了门,坐到凳子上连喝了三大杯茶水。
“师父,真的有古怪!”李大壮气还没喘匀就压低声音迫不及待地喊道。
“我这儿也有古怪……算了你先说。”张问溪也坐了下来。
“我瞧瞧跟着春伢子,就是村长他孙子,进了趟山。”
“什么,你进山了!山里不是有瘴气吗?”张问溪惊道。
“没到瘴气在的地方……哎呀师父你好好听我说完……今天吃饭的时候,春伢子在厨房说要给一个叫什么‘甲申’的人送饭,说是三天没吃东西了,他娘不让,然后估计是他奶奶说了两句,就让他送去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张问溪忍不住又打断李大壮。
“这不是重点……我老感觉那孩子身上有股僵尸的味道,就悄悄跟着他进了村后头那座山,然后您猜我发现什么了?”
“有屁快放!”
“嘿嘿,那儿有个山洞,洞里还有人!我估摸着那洞是通向什么隐秘地方的,那人是守洞口的,小孩跟着他拿个火把进去了好半天,我就在那儿等啊等,等小孩再出来的时候送饭的篮子已经空了……那山上的蚊子可真毒嘿,看给我咬的这一手大包……我也没敢过去看,万一里边人多呢?我又在那附近绕了绕就回来了。”
……
村子另一边,村长家。
“狗宝啊狗宝,还说你是个福将,福你妈个鬼哦!差点坏了我的大事!”下午才把自己喝倒了的村长此时没有一点醉态,他在堂屋中不停踱步,大声斥骂着那个坐在凳子上揉着腿的小个子。
狗宝,就是先前把张问溪师徒带进村的人,也是刚刚被张问溪用门闩砸伤腿弯的人。
“我看他带了那么多死人,一时心热想搞两个嘛……谁晓得那个老龟儿子会在那个时候回去……我这是,这是好心办坏事嘛……”狗宝揉着腿弯,小声为自己辩解。
“好了好了,我晓得了,你再敢不听我的指挥自己瞎搞,老子打断你的腿!”村长的气似乎消了些。
“那他们那五个死人就不要了?”狗宝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当然要!不过老子要的不是五个,是七个!”村长背着手,一双眼睛映着灯光,在眼缝里转来转去。
狗嘴子惊了一惊,缓过神来后眼里放出凶光,“要得!要得!”
……
第二天,张问溪找到村长,问他山上的瘴气什么时候能散,村长说带他到空旷处望望看。一行人往村口走去,却遇见了一瘸一拐走在路上的狗宝。
“哎呦大兄弟,腿怎么了这是?”李大壮一见狗宝便喊了一嗓子。
“别提了,昨天被狗追,跌了一跤!”狗宝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
村长瞪了他一眼,“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整天游手好闲,也没见你好好干过什么事,尽给村里丢脸!”
村长发话,狗宝便不再言语了。
走了一段上坡路,几人来到了村口那片草地。
“看那儿,有点雾气的地方,那就是瘴气了。”村长指着村子南边那座大山说道。
“那范围也不大啊……”张问溪道。
“看起来没什么,到跟前可毒得很,你们现在进去就是去送命,要不我怎么非得留你们呢?”
张问溪干笑了两声,转开了话题:“村长啊,我看村里好像也没什么良田吧,但似乎大家生活都还不错……无意冒犯,我就是好奇。”
“这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我们村的田地只拿来种口粮,大头全在山里呢。”村长笑呵呵的,神情憨厚和善。
“这么说这山里藏了宝贝?”
“哪有什么宝贝,不过是些稀奇的药材、木材还有毛皮罢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靠山吃山嘛!”
张问溪也呵呵地笑起来,眼睛里却有光芒闪过。
刚刚他看得分明,整个极阴地势的中心就是那片瘴气所在之处,阴煞之气不断往这个“大坑”里聚集,又流动到瘴气所在的“气眼”。正常情况下,阴气到了气眼之后就应该往外扩散,又回到广阔天地之中去。但那座山上的气眼却十分诡异,阴气到了那里不但没有消散,反而不断堆积,不断壮大,森森然仿佛鬼域。
……
“你说什么,春伢子又给那牲口送过饭?什么时候的事?……昨天下午?吃饭那会?”傍晚时分,村长在自家厨房里对老婆大发雷霆。
“这娃儿怎么就这么犟呢?”村长摇摇头,叹了口气,“不对,昨天下午……那赶尸匠的徒弟……”村长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匆匆地跑出门去。
“那两个赶尸匠多半是发现山里的秘密了!”村长到狗宝家找到狗宝,面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啊!那咋办呢?”
“慌什么,要是他们真的发现了,他们就更不会走了……我还为怎么处理他们伤脑筋呢,要他们真敢进山里,事情倒是好办多了。”村长冷冷地笑起来,“几十头牲口围住,一口一口也能把他们啃死。那两个赶尸匠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活着出山!”
听着这些,狗宝不禁缩了缩脖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