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在李府住了两日,这期间县衙又派人来了一回,因献州大乱,陈廊在这等关头辞官迁回旧籍,难免引起官府疑心。
经过上一回,陈廊发现许是因为像镜春这般堂而皇之赶牛车到闹市的年轻女子不多,县衙里的人多对她有所耳闻,也更加信任她说的话,故而故意提及等陈允之养好伤和镜春完婚之事。
应付完县衙的人后,他越发急切地要把陈允之送去安宁村养伤,说是李府往来人杂,难有清净供他静养。但要将三夫人列的单子购置齐全,少不得要个一两天,便只能定在第三日早上启程。
回安宁村的前一晚,三夫人孙氏安排厨房做了一顿丰盛的晚膳,给镜春和风宴践行。
风宴有伤在身不便喝酒,这劝酒的矛头就对准了镜春,连带着和他们一道回镇上的芳婶。
镜春喝酒有数,若拒不了,便浅浅啜一口,而芳婶酒兴大发,一杯接一杯豪爽干到底,晚膳结束时她已醉得舌头打结,拉着镜春不放,要和她说私房话。
“镜春,你对这门婚事作何看法?不怪你犹疑,我也是住了这几日才觉出如今的陈府和以往有诸多出入。嗝……”她瘫在太师椅里,满脸酡红,边说边打酒嗝。
镜春打开半扇窗散酒气,顺道往门外看了看,见没有陈府的人在才接话:“有何出入?”
“陈老爷辞了官,大夫人性情大变,陈公子重伤在身,谁知道能不能痊愈,外加多了三房妾室,二夫人和三夫人明里暗里争管家权,家宅难安。算起来,如今最大的好处只剩有钱。
但是啊,陈家仍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婆家,我牵了这么多年红线,县里没几家比这家更有钱,你嫁进来有人伺候、不愁钱花,过的是舒坦日子。贫贱夫妻百事哀,没钱不知道有多苦!
你未来的夫君陈大公子,传闻中是位温雅君子,几回见下来倒觉他傲气凌人,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伤的缘故。话说到底,你们已定下婚事,除了退婚也无别的法子……诶,你断不可退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大不了替他纳几房妾室,让她们去伺候,你睁只眼闭只眼,把自己过舒坦就行……”
芳婶酒后嘴上不把门,把真心话倾底倒了出来,第二日早上启程时她已酒醒,见着镜春便坐立难安,好几回想叮嘱她莫把酒话当真,却顾忌风宴在场,找不到开口的时机。
陈家派了两辆马车相送,一辆载人,一辆载物。镜春与芳婶上车时风宴已在里面,他这回没坐轮椅,临窗端坐在客座上,身形笔挺,双腿修长,比康健男子都多几分气场,若不是亲眼所见,全然看不出他行动不便。
镜春只在上车时出于礼仪和风宴说了两句问候的话,此后便再无交流,拿了本车上备的书册来看。芳婶向来话多,却也不敢多嘴,生生憋了一路。
一直到马车行到青羊镇上,芳婶要先下车,她这才寻到说话的时机,眉开眼笑地与镜春和风宴道了别。
芳婶离开后,车厢内便只剩镜春和风宴两人相对。
马车已经行了将近两个时辰,这期间风宴端坐的姿态几乎没变过,且不说他身上有伤,康健的人坐车久了都会腰酸背疼。
思及此,镜春便有些分神,好奇也好、担心也罢,她几回从书上抬起头去觑风宴的脸色,终有一回,他倏然睁开眼,与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镜春眼睫轻轻一颤,倒也不心虚,她温声问:“允之,可有不适?”
风宴紧抿着唇未说话,瞳孔漆暗,衬得面色苍白。
他目光沉沉看着她,并非愠怒,也并非厌恶,好似只是需要看着些什么,其旁的人也好、景也好。
镜春觉出他不适,却不知到了何等地步,风宴许是顾及脸面、又许是和她不熟,不愿开口诉苦。
她起身去到他那一侧:“我将窗户打开半扇透透气,正是早春时节,景致很好。”
将窗户打开,她又贴心地说:“再有一炷香便到了。”
让他心中有个底,总好过看不到尽头。
风宴眼神微动,他偏开脸看向窗外,淡声道一句:“多谢。”
一炷香后,马车在安宁村村口停下,镜春掀开窗幔往外看,担忧地蹙起眉。
正到晌午日头毒辣的时候,不少村民吃过饭后在村口大榕树底下纳凉闲聊,见来了两辆马车,个个伸长脖子往这处张望。
这些人都认识她,这几日想必她去陈府的事已传开了,眼下见她带一个坐着轮椅的男子回家,少不得要凑上来看热闹,偏偏风宴经不起吵。
管家受命送两人回安宁村,他先前坐在载物的那辆马车上,率先下车过来问:“公子,镜春姑娘,到地方了,眼下人多,小的先去找村长交涉,让他帮忙将人散一散。”
镜春道:“我来说吧。”
她从车上下来,榕树底下的人立马笑着吵开。
“我就说是镜春回来了吧,前几日的马车也是这般华贵,咱们村里还有谁攀上这等人家的?”
“镜春,婚事谈得如何了?”
“几时能吃上喜糖?可莫要忘了请槐叔去喝一杯!”
“……”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不给人留回话的空隙。
镜春面上笑着,温和地说:“各位叔婶,镜春有事相求。”
“镜春,有何事直说便是,大伙儿定然帮你。”
镜春斟酌片刻,道:“陈家公子先前不慎受伤,受不得吵,县里人多嘈杂,我这回将他带回村里静养,稍后他下车,还望各位叔婶能低声些。”
“姑爷回来了?!”
“宋阿婆,你忘了镜春方才的话了?低声些!”
宋阿婆捂住嘴:“对不住、对不住。”
余下的人纷纷压住声音:“镜春,姑爷受了什么伤?伤得可重?”
镜春如实道:“从马上摔下来,如今行动还不大便利,需坐轮椅出行。”
“哦……”众人脸上一阵唏嘘,“我们知道了,自当低声不吵着人。镜春,你带姑爷回家去吧,行了一路也该累了。”
“多谢各位叔婶。”
“这般小事,甭客气。”
和村民商议好后,镜春回到马车上,让管家将轮椅准备好,到时推着风宴回家里。
现下愁就愁在,风宴该如何下车?
他既行动不便,料想该是有人将他背下去,这本也没什么,但他是个好面子的人……
镜春还未想明白,忽然眼前光影晃动,一道人影缓慢站起身。
她惊讶得眼睛一瞬不瞬,视线自下往上跟着移动。
风宴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自己撑着窗棱站了起来,他面上神情平定,但额上和手背上青筋暴起,隐隐能看出双腿微颤。
车厢内的空间不足以让他挺直腰背,只能半弓着。镜春这才发现他生得这般高,肩背挺阔、四肢修长,想来身体康健时必定十分矫健敏捷。
“允之!”她急忙靠过去,伸出双手,却又不敢莽撞落到他身上,担心碰到伤处,“我可能碰你?”
这短短的时间内,风宴额上已出了一层薄汗,喉结重重滚动,说话时声音带颤:“可以。”
他能说这等接受帮助的话,想来已经是撑到了极限。
镜春便去搀扶他的手臂,方一触碰,风宴忽然歪倒下来,一瞬间整个人的重量压到她身上,推得她直往后踉跄。
风宴并非故意,他在发现镜春无法承受时便用力抓住窗棱,靠单手的力量支撑自己站稳。
近距离下,镜春嗅到他身上药的苦味和一股清冽的气息,还听到他喉间没有压抑住的痛苦闷哼声。
“不如等管家来,我一个人有些勉强。”镜春不敢拿他的身体当儿戏,方才那一下必定弄疼了他的伤。
风宴鼻息粗重,垂着眼看她:“不必,是我没站稳,你不用出太多力,帮我保持平衡即可。”
他这般说,镜春也不好推拒,点点头道:“那走慢些。”
意料之外,风宴走得还算稳,打开车门时管家正将轮椅搬到马车前,见状连忙上前搭手。
“公子,小心些。”
好在风宴生得高,车架到地面的距离于他不算太远,在镜春和管家的协同下慢慢落地。
坐到轮椅上时他舒了口气,周围的村民才敢放开呼吸,脸上露出松懈的笑意。他们谨记镜春说的话,只用气声交谈,并不出声喧哗吵人。
但这于风宴而言仍不够,他显然不喜被这么多人围观,冷淡地合上眼睛,眉间皱得死紧。
“这边走,跟我来。”
镜春在前带路,管家推着风宴的轮椅紧跟上,陈府家仆拎着大包小包的日用跟在后头。
行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镜春在自家宅子前停下,掏出钥匙开门:“到了。”
风宴闻言睁开眼睛,入眼便是墙头一树斜倚的梨花。
风过时娇白花瓣轻颤,散落一两片,自半空袅袅落下,覆于一头乌发上。
他的视线追着那两片花瓣,方落在乌发间的雕花木簪上,好巧不巧碧衣女子转过身,撞入她的眼中。
镜春显然不知道风宴何时睁开了眼,且正看着自己,她怔了一瞬,唇边弯出抹轻浅笑意:“允之,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