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去找倩影喝了一夜的酒,第二日归家,入目一片通红。
恭送皇后娘娘出嫁那一天的布置,还都保留着。宁国府的大门前高高悬挂着大红灯笼,院内门窗上遍贴大红双喜,庭下廊柱上也都用红幔缠绕……这红映在她眼里,刺的眼睛疼。
她还记得,亲自服侍姐姐穿上喜服,戴上凤冠。抚摸着喜服上金线绣的凤凰触感,丝丝金线都在告诉她。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为他人作嫁衣裳!
林华裳低头看自己那双因常年拿刀剑,已磨出薄茧的手,只有自嘲的苦笑。
她陪着那个男人打出来的江山,如今,亲手奉给另外一个女子。
一个月前,顾锦珩来找她的那天,天边阵阵乌云,电闪雷鸣间暴雨如注,她一身深色劲装,头发简单的束着高马尾,撑着一柄油纸伞去赴约。
到了地方,雨水已打湿了衣衫下摆。她远远地看见亭子里那修长雅致的身影,内心怀着一丝期待。
暴雨顺着瓦檐流下,形成一道道雨幕。亭子里,他一袭青色衣衫,长身清隽,流水般的线条勾勒出极好的身姿,正望着暴雨出神。
发觉有人走近,他转过身来,薄眼皮,细长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挺直的鼻子下一双薄唇。他勾起薄唇微笑,青衫如荷,眉目雅逸。
这笑脸看得林华裳一愣,她心跳不由快了几拍。
顾锦珩看见她也是一愣,笑容僵在嘴边,她今天……凃了脂粉,画了眉目。就是不知道出自谁的手笔,画的不伦不类……远不如她素面朝天看着自在。
俩人很快把情绪掩下去,神色如常的打招呼。
他们多年好友自无需客气,打过招呼顾锦珩就开门见山:“华裳,我们经营筹谋数年,才有了今天的局面,紧要关头,我不得不与昭武将军联手,只有这样,胜算才能更大。
末了,他说:“华裳,你觉得呢?”
林华裳沉默了一瞬:“怎么联手?”
“娶你大伯的女儿,与华妍成婚。”
……
林华裳握着伞柄的手陡然用力,手指发白。
她定定的看着他,眼神坚定。“没有我大伯帮忙,我们也一样能赢。”
他不是看不懂她的坚持,但还是说道:“我知道,可是与昭武将军联手是最有利的,我身后站着几十万将士,担着千万生民的生计,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不能去赌那个万一,凡事要以大局为重!”
纵使顾锦珩说的有理,林华裳还是难过。嗓子紧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像要溺死的人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站的笔直,执拗般的开口:“没有昭武将军,我也能帮你夺得皇位!”
顾锦珩对她的固执失去了耐心,有些责备的说道:“阿裳,你我多年挚友!你一直都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你不要让我为难。”
挚友?那丝期待瞬间断裂,他把她多年情义说成友谊?
今日,她鼓足了毕生勇气,想向他表明心迹,但是他不让她说出口。
和顾锦珩青梅竹马般的长大,她最了解他。话说到这个份上,顾锦珩已做了决断了,如今过来和她说一声,不过是看在多年情分上,有几分不忍辜负罢了。
不过这几分不忍,微不足道!
一瞬间情绪上涌,失望,伤心,羞愧,绝望交织在一起,最后汇成一股认命般的麻木。甚至有一种,连日来悬在心尖上的那把刀,终于捅下来的释然。
多年相识相知,相互扶持,他到底还是弃了她了。
林华裳脊背绷的笔直,仿佛这雨太冷,把她冻僵了似的。一道闪电伴随着骇人的雷声一闪而过,照亮了她满脸的破碎凄然。
顾锦珩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子,即使心硬如他,也不忍再看。
她的脸色几经变换,最终,又调整成了平日里的那个样子,她潇洒开口:“那!恭喜顾兄了。”
她拱了拱手,转身撑起油纸伞,走进了电闪雷鸣的大雨之中。
“华裳……等等。”她听见顾锦珩在背后叫她,但是她装作没听见走的决绝。
她不是不懂以大局为重,她只是想知道他的心意,想知道这么多年,他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感情,如今知道了,朋友之谊!呵,朋友之谊!那便朋友之谊吧。
拐过一片竹林,确定顾锦珩看不见了,她绷紧的背瞬间垮了下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伞从手中滑落,她连撑伞的力气都没有了。
顾锦珩看着她的背影在雨中消失不见,垂下眼眸叹息一声,算了,过后再和她好好解释吧。
林华裳回去就病了,断断续续的好不了。她躺着床上咳的半死,还依然嘴硬:“我这是受了风……咳咳……寒才病的。”
阿瑛端着药站在她床边:“太医说,心病还得心药医。”
“那个庸医!我都说了……咳咳咳……是风寒!”
她哑着个破锣嗓子,喊的声嘶力竭,不过谁相信她呢?
她虽然不能出门但也知道,这一个月,京城盛传四皇子顾锦珩,和昭武将军嫡女林华妍的佳话。才子佳人羡煞旁人。
当然,还有她林华裳的笑话,求而不得,要以死殉情呢。
门边的仆人见她站在那不动,过来叫了一声:“三**?”林华裳从怔愣中回过神来点点头,神色如常的进了林府大门,还未回到自己住的芳芷苑。便迎面遇上了大伯母,她行礼请安:“伯母安。”
穿戴华贵,春风得意的昭武夫人语含讥削:“呦!华裳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别整天像个男子似的往外跑。你姐姐做了皇后,为天下女子表率。你这样,岂不是丢了皇后娘娘的脸面?”
她神色如常,低头称是。这要是放在平时,她怎么也得回怼几句,如今,确实无话可说。
走远了,还听见昭武夫人身边的丫鬟说:“就她这样的,还想攀龙附凤,真是痴心妄想。”
林华裳听见了,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笑。想攀龙附凤的明明是她们不是吗?
当年还是德妃的姑母,几次要与大伯昭武将军联姻,说什么还是一家人最亲,只不过那时候,几个皇子夺嫡形势还不明朗,姑母的养子顾锦珩势力微弱,昭武将军怕压错宝,几次推辞,不愿把女儿嫁给顾锦珩。
那时候,只有自己和父亲一直追随顾锦珩。
后来,大伯看顾锦珩成了夺嫡中实力最强的皇子,就立马同意了联姻,如今却倒打一耙,说她想攀龙附凤!
回到芳芷苑,林华裳远远的就喊:“娘,今天吃什么啊?”
定远夫人看她脸上的神情,声音柔和的问她:“你想吃什么啊?”
林华裳跨进门口的脚僵住,神色惊慌的问母亲:“我的妈,您怎么了,突然这么温柔我真不习惯。”
……
好不容易想安慰她两句呢,这孩子!若是不伤心怎么会生病?
自己女儿的心事定远夫人还是知道的。看着心爱的男子娶了别的女子,心里怎么会好受呢?更何况娶的还是她姐姐。
定远夫人心疼女儿,上前拉着她的手,关切的问:“裳儿,你真的没事?”
林华裳摇了摇头:“我真的没事。”
她就是这样,总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让人想安慰她都不知道怎么安慰。
定远夫人叹了口气:“现在不打仗了,你也不用带兵了,该好好打扮打扮自己才是,也好找个如意郎君。唉!人家就是喜欢你姐姐那样的,咱们也没办法不是?谁让你父亲又不在了,也没人给你做主。”说着哭了起来。
林华裳无奈,母亲说让她打扮自己。但她实在不知道,在战场上拼杀的将军,怎么能做到像她姐姐那样柔美婉约,美丽优雅的。
不过,连母亲都觉得她这样的女子不招人喜欢,那可能她真的不招人喜欢吧。
她坐下喝茶,听母亲把絮叨了几百遍的话又讲一遍:“你父亲因为是庶出,在林家受欺负,你哥哥不是带兵打仗的料,又怕吃苦。你从小又懂事又肯吃苦,所以才让你跟着你父从军。要不然我也舍不得你去受苦,终是委屈你了。”
林华裳拍了拍母亲的手,安慰道:“我知道,不委屈。”
母亲说不想让她受苦,但终究还是让她去了。
她一个女孩子,十二岁就去了大宁军营,十四岁就上阵杀敌。
别人吃不了的苦,她吃的了,所以苦就让她吃了。别人受不了的罪,她受的了,所以罪就让她受了。当然,别人不能受的委屈,她能理解,所以只好委屈她。
事情就是这样,苦都流向了能吃苦的人,爱都流向了不缺爱的人。理所当然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