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艳女逃
初秋的长安风光绮丽,空气中飘溢着桂花香味。
申时二刻,临时封闭的开远门外一阵鼓乐喧阗。锁钥拧转,城门巍峨洞开,扑眼而来全是人。
回纥(he)阿毘(pi)公主的车驾被早已候在城门前的百姓呼和着,簇拥着,缓缓入城。
长安城许久没有好事发生了,为了迎接这位未来的舒王妃,临街屋舍纷纷点起繁灯如星海。
沿路,贩夫夫走卒挑着米面、负着炭筐,各色商队牵着骆驼往路边小心避让。
临街食肆引来送往,食客们就着难得一见的盛景下汤饼,一碗素饼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武饮冰着一件凤钗纹襦裙,外面披一件石榴色翻领窄袖对襟衫子,衣带松松地系在腰际,没入一众随侍婢女中间。
回纥人不着诃子,只将襦裙缝制一体,又为适应帝京湿热的天气,皆用罗纱,轻薄飘逸,她更衣时心里便犯嘀咕,这街衢巷陌人多手杂,要是不着意被人踩了裙摆,乍泄的风景怕是要给长安的秋日平添一抹旖旎春色。
隔着门帘一线,看不清公主的面貌,因为她跟她的婢女们一样都罩着面离。
但此刻并非一亲芳泽的好时机,因为公主鸾驾内,有刺客。
今晨花楹曾交给她一幅刺客的画像,是名女子,跟她一样有三分胡人相貌,正是蕃人派来搅乱这场婚事的细作。
几十年间,回纥灭掉北方突厥并迅速壮大,又与天朝互市,每年的绢马交易空前兴盛,让南边吐蕃坐立不安。
因此只要鸾驾上的这位死在长安,回纥与大唐必现裂痕。
大唐虽有女子做官,甚至为帝之先例,但女子入职公中终非易事。
如若在刺客下手时及时向公主车驾示警,护公主周全,说不定她供职大理寺之事就有眉目了!
想着这些,武饮冰精亮的目光不停在这些女子间逡巡,她们与自己身量相仿,衣饰相同,又都戴着面离,随犊车缓缓前行,倒看不出究竟谁有歹图,只好不动声色地往靠近车驾的方向挪。
车轮辚辚,转过开远街与皇城的拐角,从西侧的顺义门前掠过。
再往前,越过布政坊,便是帝京最宽敞的两条街——金光大道和朱雀大街,车队的目的地正是朱雀门后左首的第一个官署,鸿胪寺。
因送亲队伍庞大,路途又远,行到这里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
她蹙眉抬头,天幕昏红,还有一刻钟便要击禁鼓了,这意味着宵禁将至,八百声内未归坊的人都要打板子。
可此时的朱雀门外仍热闹非凡——
邸店行肆的楼上站满了人,百姓们涌出坊门外热情地围拢,手里鲜花、鲜果、香囊一径往车上扔,皆盼一睹公主芳容。
队伍行得更慢,忽而鸾驾四角的垂铃剧烈颠动了一下,什么东西撞上障板发出一声极不和谐的金属音。
“是刀,是刀!”
“有刺客!——”
那人话音未落,一抹石榴色的纤影拾起短刀翻上障板,抽刀出鞘,弯刃往帷幄里一探,帷纱顷刻裂成两片,众人倒吸凉气,刺客的动作也登时僵在那里。
胸前的衣裙因剧烈的运动幅度滑至胸乳,露出胸前一块鬼魅刺青来。
“姊姊,身手不凡嘛。”
武饮冰反握匕首,拽着半截衣带绕指尖把玩,上下一打量,“身材亦不错。”
刺客许是被她的话怔吓,忙一手捂住胸口,握着弯刀仍不忘此行目的。
仅一息之机,耳边冷风嗖得一声,她迅速转身格开两枚暗器,暗器偏转“铛铛”刺进车辕。
好险,果然还有同伙!
女刺客眼看自己不堪用,拔腿欲遁,却被武饮冰一把拽住裙摆。
刺客抽刀挥来,她仰面一撤,刀锋堪堪扫过鼻尖面离,刺客借机足尖发力瞬间腾去三丈远。
“鼠贼休走!”
又有数枚暗器破空而来,公主亲卫也迅速反应,抽出暗藏于车轿的弯刀应对,可这暗器分明冲着公主去,又快又准,险象环生,只要他们失手一次,公主危矣。
武饮冰立在车边,环视周遭混乱的人群大感不妙,猛然灵光乍现,掏出两把铜板碎银往车帐上一撒,本来四散的人群大喜过望,哄抢着聚集,纷纷爬上障板车顶,反倒把公主围在当中。
而刺客是不会对财物感兴趣的,几个虬髯死士霍然矗立在低头捡银的人群当中,万分扎眼。
不多时,皇城禁军也闻声而动,他们身份暴露,计划失败,只得抽身逃跑。
武饮冰目光扫过仆仆赶来的金吾卫,大松口气。
密集的百姓拖慢了那女刺客的脚步,他们集体躬身低头,更将她逃窜的方向暴露无疑。
她脑子一热,若将刺客捉住扭送官府,那岂不赚美……
她兴奋得摩拳擦掌,小爷今日能否入得大理寺全仰赖她了!
鸾驾上,公主吓得花容失色,她匆匆叉手一揖,“公主姊姊稍安。”
便追那名刺客而走。
尤是跟着师傅上山掘坟下河捞尸,身手不怎么样,倒是练就一番好体力。
两人在人群中你追我赶,不时骤停急转,避开熙攘的商贩,拐进开化坊南面的街巷。
朱雀大街尚有浐沙铺地,寻常巷陌只是黄土,两人于其间追逐,掀起烟尘滚滚。
饶是她体力过人,也不禁暗自腹诽:这人属兔子的吧,衣裙掉了还能跑那么快?
日头渐落,光线熹微,举着火把的武侯和金吾卫正兵分几路朝这边赶来,她不由心上一喜,可只一走神,又是数枚暗器当头杀来,闪避之际,那刺客便在夜色掩护下跃进亲仁坊的一间民宅,消失不见。
此时鼓声传来,夜禁开始了,她在原地急得咬牙跺脚。
她轻功不佳,只能走坊门入坊,可是此番要绕远,刺客早没影了。
她撩开面离喘气,也罢,好汉不吃眼前亏,将她的行踪面貌报与前来的军士也算大功一件。
金吾卫兵的足声随着鼓点越来越近,正当她预备开口,却听得领头者一声暴喝:
“就是她,给我拿下!”
等等……就是,我?!
来人声势浩大,脚步密集,少女被吓得后退两步:难不成他们以为我才是刺客?
“各位军爷,不,不是……”
可他们根本听不进辩解,她大叫不妙,拔脚就逃,一个弹指间局势逆转,艳女逃,甲兵追,整个万年县再次喧腾起来。
路上皆是赶在禁鼓结束前归坊的行人,武饮冰当下已是自顾不暇,撞翻了两个游摊走卒。
“我的鸡!”
“哎哎,鸡怎吃我的米!”
武饮冰无暇致歉,只顾向北逃命。
不知跑出多远,一阵歌宴享乐之声遁入耳中,她仰头,旗亭上灯火明耀,四方鸱角各有一盏灯笼,上书一个“凤”字。
是南曲!这里是平康坊!
鼓声止歇,坊门关闭,她连忙攀上街角的月桂树翻墙而入。
坊门被军士砸得卸掉半边,坊正急忙盘问。
她溜到凤楼后门,借此处垂下的彩帷爬上旗亭阁楼。
阁楼正是花魁娘子花楹的房间。
不过这个时辰正是青楼妓馆生意最好的时候,她并不在房内。
楼下人声沸闹,一队金吾士兵从窗前奔过,似不识她行迹,朝北曲那边去了。
她浑身骤一泄力,跌坐在地。
铅粉混着汗糊成一团让人难受得紧。
她爬起来,抓起瓷壶一气猛灌,又嫌面离碍事,正欲将它扯下打湿,擦去艳脂,露出原本白皙的面容。
突然一道劲力将门破开,少女的手指还贴在耳后面离的系绳上。
四目相对,电光石火。
怎是他?他不是……
按说今晚皇宫应有夜宴,可他一身月白襕衫,仅腰间配一玉牌,打扮矜贵但过于素净,不似新婚,倒像是新丧。
一时气氛微变,好在理智尚驱驰她躬身一拜,正好面离遮面,方便装作凤楼的仆婢,“郎君是来寻楹娘子的吧,奴给您叫去。”
她脚底抹油,却被那人叫住。
“不必。”
“……那,茶凉了,待奴给郎君换盏新的。”
她复谄媚道。
那人静默未语,凤眸盯着她片刻,靠近之时,她霎时嗅到他身上青松木的香气和……血的味道。
“这位郎君……”她周身凛然,本能觉到危险欲逃,却被迫至榻边,她慌道,“误会,都是误会……”
“误会?”他谑然一笑,将她拽近,目光像一把利刃剥开她,“便是我现在就要了你,魏妈妈又能如何?”
她瞳孔骤缩,真是天大的误会!“等,等等……”
男人不由分说将她按倒在裀褥上,她踢打叫喊无用,只觉腰间一松脖颈一凉——
光洁的胸口显露那一刹,男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将她面离扯下。
铁甲兵士急急爬上二楼,见到眼前一幕,愣住,“殿,殿下……”
男人斜睨了他一眼,“何事。”
甲兵叉手,“不是此人……”
男人狠瞪了她一眼,顿时松手,接住兵卒抛来的横刀,撩袍而去。
一行军士风卷残云,走得干脆。
草丛里窸窸窣窣,窜出来一个翠绿色的影子,朝二楼悄悄喊道:
“娘子!”
从窗口探看,是姜竹。
武饮冰心如擂鼓尚未从方才那一刻抽离,从二楼翻出时脚底一软。
还好院中铺的是细沙,不然指定摔出个好歹。
“你没事吧娘子?”姜竹搀住她。
她脱力摆摆手,喘息急促,似不想再说话。
暮色一团漆黑,姜竹看不清,自语道,“方才那人是谁啊?”
她重重喘了几口气,稳定心神,望着卫兵远去的方向,她还记得他临走前那个凌厉的眼神——
“二皇子舒王,李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