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马香车停在南宫门前,各路贵人被早已候命的宫人领着入宫,前往的方向正是游花园。
每三年的殿试结束后,皇帝会照例举行赏花宴,邀京中各位未成婚的公子**入宫,除此之外,新科进士也受邀其中。浩国的科举考试在冬日进行,宫中也只有梅花开得最盛,赏花宴表面游园,实则是给世家贵族撮合姻缘。
另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殿试的前三甲大多是给皇家做驸马,贵族**自然不会与他们接触,以免落人口舌。
游花园内建有暖阁,不至于让身体骄矜的**冷着,暖阁分为两个大堂,各为男子与女子所用,两处大堂间放着一扇花鸟细纱屏风,虽看不清另一边厅堂的人,但身影绰约于屏风之上,不失风雅。
设立暖阁的人颇有情趣,但他绝对没想到这群世家子弟皮糙肉厚,对着仅一纱之隔的闺秀不管,径直跑到梅花树下的空地中玩起了投壶。
“明然兄,你也别想逃过。”萧蔚远将一支筹塞到楚煜手中。
他与楚煜自幼相识,两家又是对门,侯府与尚书府不过隔了十数丈。他们还是娃娃时,两户人家就会串门,互相逗逗对方襁褓中的奶孩子,再长大些后,萧蔚远与楚煜两人性子顽劣,掏鸟蛋、爬狗洞无所不玩,共同吃过的棍子比喝过的水还多。
楚煜及冠后,萧蔚远听说他要去塞外喝西北风,便也闹着要去。这些年,浩国同西北的突厥关系紧张,塞外常兵戈声起,礼部尚书心疼儿子,将萧蔚远好一顿打,发现劝不动,只好由他去了,没想到,此去两年,萧蔚远立下大大小小的功劳,竟成了大都统。
楚煜手中攥着筹,轻轻一掷,瓷壶“叮当”一响,筹精准无误地入了壶口。
众人叫好,又要拉着楚煜再抛一筹。
楚煜笑道:“尔等无非是想罚我喝酒。”
“小侯爷,这都被你发现了。”
“今天能让侯爷罚上一杯,这趟也算没有白来,是不是啊,各位?”
萧蔚远从白瓷瓶中挑起一支筹,笑闹着朝他们抛去:“去去去,就你们这臭手,只怕没过一刻,酒水就被罚没了。”
他刚说完,就惊觉脖颈后凉凉的,往后摸去,是一团白雪。
萧蔚远搓着手,额边的碎发滑过俊朗的眉眼,将睫毛上的雪籽带落:“看我今儿个不把你们这些混小子埋在雪里酿酒。”他随手抓起一把雪,单拳将雪花握紧实了,朝旁边抛去。
见萧蔚远与那公子玩了起来,众人也兴起,加入了掷雪球的队伍中。
霎时,游花园中大大小小的冰球此起彼伏,嬉耍声吸引了暖阁中闲聊的**,她们刚想踏出暖阁,就被宫女劝住,怕被雪球砸到。
这些世家子弟闹起来,只想着对方糙得很,下手没轻没重的,到最后,裹起的雪球都要比脸还大了。
谢飞卿被太监领着进来,一只腿将将踏入园内,头就被一个硕大的冰球砸中!
破碎的冰球分成数瓣,掉落在松软的雪地上,谢飞卿的墨发还残留着细小的雪籽,亮晶晶的覆于青丝中,皓腕慢条斯理地撩过雪籽,像是在素手拨动琴弦。
他立于梅树下,墨色的眸子遥遥一望,最是清冷。
诸位公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就这么看着他,虽然从前没有见过此人,但是园中大多数人都知道他是谁。
探花郎谢凌,字飞卿。
当官可不仅讲究学识,还看重外貌。
本朝的前三甲中,当属探花最为风姿卓绝。传闻谢飞卿在殿试中甚得帝心,本应夺得状元魁首,但因样貌太过惹眼,被圣上赐为探花。
萧蔚远回过神,咳了声,朝谢飞卿走去,挠着脑袋:“我方才没将你砸着吧?”他臂力大,又专挑混冰的雪来砸人,倒也伤不着这些个皮糙肉厚的,可他初见谢飞卿就砸到人家脑袋上,心里到底过意不去。
谢飞卿淡淡一笑:“无妨。”
萧蔚远双目清明,领着谢飞卿就往里走:“你就是谢凌吧。”
他以为谢飞卿来京不久,与京城世家不熟,就主动带着谢飞卿结识众人。
楚煜玩着一瓣梅花,看着熟悉的某人,唇角有一丝捉摸不清的笑意。
“飞卿,这是武陵侯楚煜。”萧蔚远拍拍楚煜的肩,“明然,这位就不用我多言了吧。”
楚煜不怀好意道:“飞卿我自然是知道的。”
他昨夜不就是跟眼前这位热过身嘛,脸现在还隐隐作痛。
谢飞卿躬身行礼:“侯爷。”
楚煜将花瓣松开,指尖轻触谢飞卿的额头:“有点红。”
冰冷的指尖点上额前,轻轻浅浅,更胜肌肤互相摩挲的感觉,隔着一层皮囊,无端惹人心悸。
谢飞卿道:“不大要紧,擦伤罢了。”
萧蔚远懊恼着:“我叫人去取药膏来。”说罢,他提膝就走。
他刚迈出步子,就被人叫住:“萧蔚远,你来射上一箭,让我们见识见识大都统的威风!”
萧蔚远弹了那人一记脑瓜崩:“滚滚滚,爷现在没时间跟你们瞎闹腾。”
“那小侯爷来!”
众人又是起哄要楚煜上。
“你们也别光逮着我一个人薅。”楚煜侧头,对谢飞卿道,“飞卿,你来吧。”
众人齐刷刷看着谢飞卿,谢飞卿从容地走过去。
“献丑了。”
他接过太监递来的箭矢,拉开颇具韧性的弓弦,蓄力一射,锐意的箭镞冲破风雪,正中靶心!
有人开口赞道:“探花郎真是文武双全。”
楚煜看着身姿挺拔的谢飞卿,心道,把我踹晕过去的探花,岂止是文武双全。
谢飞卿将弓撂给太监,转身就对视上楚煜笑盈盈的眼睛,他脚步一滞,朝另一侧走去,但听旁边一阵讥笑。
“陈达,你这还是没射中啊。”
谢飞卿侧目看去,一个少年站在他方才射箭的位子,正是陈达。
陈达后面的公子毫不遮掩道:“莫不是被家中事务缠得没心思游玩?”
话音方落,就引起一片大笑。
陈达之父是内阁大学士陈容行,近几日被御史弹劾与边疆大将交往密切。内阁大学士可以和贩夫走卒结交,也可以与朝堂文臣结交,就是不能与边疆将士有太多接触。
内阁乃是审阅机密公文与出谋划策之处,若是沾染上边疆武官,极易被圣上怀疑有谋反的嫌疑。朝中人都道,陈容行命不久矣,京中赌坊更是特地为陈家哪日抄斩设了赌局。
虎落平阳被犬欺。
陈达紧攥拳头,朝开口的公子揍去!
那公子也就是嘴上功夫,眼瞧着陈达的拳头要打歪鼻子,腿却是吓得不敢动弹。
拳头甫一出去,就被人一掌抵住,硬生生将陈达的攻势压下。
谢飞卿轻声道:“陈公子,进宫一趟还是谨慎些好。”
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陈达冷静下来,这个节骨眼下,他若是再滋事,势必会成为压垮陈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昨夜,绒毛似的大雪下了一整宿,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靴子踏入雪地中,初始尚没什么感觉,待风吹来时,众人才惊觉靴子有些湿,赶忙入阁中暖身。
宫女斟上刚暖好的美酒,烈酒入喉,带去半分醉意,方才的冲突瞬间被众人抛之脑后。
谢飞卿微抿一口,将琉璃酒盏放下。
“飞卿,你尝尝这个。”苏灼光将玉碧藕糕递到谢飞卿唇边,“你喜爱甜食,这藕糕甜而不腻,最是可口。”
谢飞卿用手接过仅离唇一指距离的玉碧藕糕,轻咬一口,点头道:“确实美味,不愧出自御厨之手。”
苏灼光眉目清艳,眼尾有淡淡的丽色,他是恒王的嫡子,长相酷似恒王妃,此时笑起来更是漂亮极了。
“你若喜欢,我可以让御厨隔个几日便多做些。”
十五年前,当今圣上还是燕王,他以“清君侧”的口号征讨皇兄景灵帝,与其一母同胞的恒王正是助他登上帝位的一大力量。故而,身为恒王世子的苏灼光可以自由出入皇宫,更别说使唤御厨这等小事。
苏灼光的酒盏很快就见底,本应斟酒的宫女却痴痴地望着谢飞卿,旁边的太监不动声色地碰了碰她,宫女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提起酒壶,不小心泼到了谢飞卿身上。
宫女立时跪倒在地,颤巍巍地盯着地面。
“愣着干嘛,还不下去领罚?”太监察言观色,见苏灼光脸色黑沉沉,立马踹了宫女一脚。
“是,是……”宫女脸色惨败,虚脱地站起来。
谢飞卿摆手,温声道:“不过沾染了些酒水,换件衣裳就是,何必苛责于她?”
“飞卿这般好性情,会遭人欺负的,特别是在这深不见底的京城中。”苏灼光神色阴翳地看着宫女,如瞧死物,“罢了,你且下去。”
宫女放下紧绷的心,死里逃生般退下了。
苏灼光道:“再有下次,你可不能就这么饶了。”
殊不知,坐在他身边的不是什么懵懂书生,而是吃人不眨眼的猛兽,会在朝堂卷起一阵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