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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论一个公主的自我修养

第6章 论一个公主的自我修养

发表时间: 2020-11-25 10:06:33

第六章论一个公主的自我修养

由着他的这番话,我迅速地思索了一番,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从大业而来,是为和亲的公主。大业宫中,我是薄情且恶毒的公主,云鼎传闻,我容貌倾城才情动人,若是大业派来的刺客,必会义愤填膺:“你这个薄情的恶妇!”

若是云鼎召来的杀手,定是高喊一声:“昭容公主多有得罪!”

但这个横抱着我越过屋檐横脊的人,却只是朝我笑:“公主,你真是愈发有趣了。”

听这话,他该是认识过我,我却不识得他。

一个锦衣夜行的佳公子,披了人皮面具,从常青城的府尹家府中将我掠走。对于一个和亲公主来说,一晚上的失踪足以发生许多事情,若是待到天亮,此事宣扬出去,两国和亲的事宜必然是泡汤了。

这到底是大业宫中人性的扭曲,还是云鼎皇族道德的沦丧?

我不禁为此陷入了深思。

这位不愿透露真名的翩翩佳公子真的将我带去了古绸居。

城中灯火通亮,已是深夜,路上仍有摆卖吃食和用具的小商贩,佩着剑的侠客与侠女在街上行走,谈笑风生,斗笠白纱,一副江湖肆意恩仇的模样。

他与我并肩而立,走在这街头,时有商贩瞅着他和我衣着气度皆是不菲,便来招揽一番。

他挑了两个白纱斗笠,在摊贩上丢了一锭银子,一个戴在自己头上,另一个跟好玩儿似的按在我的头上。

那一锭银子把小商贩看得眼睛都直了。

其余的商贩见他出手不凡,都是眼前一亮,便大了胆子,拥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那些凑过来还未来得及吆喝的商人便皆是一愣,继而自觉地退了下去。

我想,这便是上位者的气度吧。

他真的履行诺言,将我带到了古绸居的城镇之上转了一圈儿。

这古绸居还确如昌林所说,是座灯火通明的不夜城。这些人为了等待天命师的下山,竟真的在这偏僻的山村方建起来一座富饶的城池,来往商贩络绎不绝。

青楼画舫,歌舞升平。

这个戴着人皮的男子,将我带到了码头边。

夜里的湖边停着数艘画舫,船上皆是点着花灯。

待到上了船,里面竟然与地面无异。回廊屏风,曲觞流水,皆是布置清雅,来来往往的姑娘们穿红着绿,衣着暴露,对着他嬉笑嫣然,又闪身让道,嘻嘻笑笑地挽着手臂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在上了三层楼之后,花坊的尽头,有侍立两侧的侍女,见到这男子带了我来了后,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恭敬地行礼后推开了门。

他竟然带我来逛画舫,可这人怎么也不像是寻花问柳的样子。

时常听说,每个画舫青楼都有个当红招牌,住在最深的阁楼花巷,一颦一笑便是千金散尽。现如今他直直地进到了这个画舫的顶楼,想必这个房间里的人就该是一位绝世的美人。

门口的两个侍女容貌也不赖,有句话怎么说来的来着,众星捧月,一笑倾国,美人全靠同行衬托。最美的女人就应该有其他女人做衬托,这被放置在最深处的女人,相比于外面的庸脂俗粉,必然是绝色出尘,我见犹怜。

可让我诧异的是,房中只有一个年过半百、双鬓斑白的老妇人。

我第一次来画舫,没有见到传说中的花魁,反倒见到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这让我很失望。

那老妇人生的鹤发童颜,一双眼又尖又利,隐隐带着红血色,兴许是许久未睡好。

她坐在红木桌旁,桌上没什么旁的摆设,只放了一个空空的锦绣沉香木盒。

我环顾了四周,房间里点着白烛,窗花上绘着彩杜鹃。窗扉开了一半,风携着湖面上蒸腾的水汽,湿润异常。

梳妆台前一片偌大的镜子,前面摆着几个花瓶里面插着新绽的白梅,屏风上绣的锦雀,看样子这房舍的主人倒挺有格调。

这个男子走进了房间,在红木桌旁坐了下来,他摘下斗笠,点头道:“兰姨。”

被唤作兰姨的老妇人点了点头,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笑意,声音苍老:“公子,这面具可还用得惯?”

看来他们是相熟的。

男子点了点头。

兰姨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起身,走到他的背后,手轻轻按在他的脸上,在他的下颌和鬓发旁缓缓揉了揉,片刻之后,便揭下一张轻薄如蝉翼的面具。

旋即,她将那张面具拎起,放在烛火之上。火舌一舔,便化成了灰飞,随着一缕青烟,袅袅散去。

对面的华服贵公子瞧着我,一双眼一眨不眨,带着吟吟笑意。

他比我想象的更加俊美。

他坐在红木桌前,声音慵懒,淡淡道:“兰姨,你的手艺是好,别人都瞧不出这张脸的问题。只是这面皮维持的时间太短了,我不太满意。”

兰姨垂首,恭敬道:“这面具毕竟只是一张面蛊所做,维持不了几个时辰。”

说罢,她瞧着我,又说道:“若是用真的人皮来做,自然就能长久。”

我心里“咯噔”一下,当即明白她是要做什么了。

兰姨看着我,手上端着锦绣沉香木盒,上面缀着珍珠和宝石,里面垫着丝绸,木盒外镶着白绸缎的边。

她朝我恭敬地低声说道:“您是一国公主,您用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我顿时毛骨悚然。

对面的华服公子依旧只是含笑看着我,一言不发,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我故作镇定地看着他,心里沉着一口气。

这才刚来云鼎一天,入了边境,进了常青城,就来这么一遭。

就不能各自安好,让我痛痛快快地郁郁终老吗?

我斟酌许久,开口说道:“公子是想拿我的身份去做什么?”

他看着我,没说话。

烛火跳映,映在他眼里化作一片泠泠寒光。

我一脸镇定,继续说道:“公子若是要用我的这个身份去达成些事情,只消与我明说便是。公子你有这么大的本事,我自然是愿意与公子合作的。倘若是用了我的面皮,让旁人顶替了我的身份去进宫,很容易被我随行的侍女或是侍卫看出来。”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示意我说下去。

顿了顿,我又说道:“且不说性格变化,还有身体上一些明显的特征,都没办法掩过旁人的眼睛,你若是大动干戈剥下我的面皮做面具,让旁人学着我的样子进宫,这样事况多不稳定。还不如我亲自进宫,去达成公子的目的,不是么?”

他笑了笑,说道:“说的有道理。”

我心里一松。

他看着我,略带思考,神色间有些调笑的意味:“可我又如何能确定,你就一定会乖乖听话呢?”

我的心一紧,刚要说话,他便抬了手指,掀开我的纱帘,嘴角噙着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慢声道:“倘若是人皮面具,旁人多半看不出来差别。至于身体上的特征,有几个人能注意到?今夜你失踪了一夜,被我放回去,这一夜谁都不知道你遭受了什么,若是遭到了某些打击,性情大变也是有可能的。你的婢女和侍卫,想必也不敢问,怕触了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云鼎之中,再没有认识你的人,谁又能察觉得出来你有所变化?”

我盯着他,他望着我的眼睛,若有所思,淡淡道:“我是不大相信你的,昭容公主。毕竟,只有我自己**过的人,我才能放心。”

我垂下眼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桌下攥紧了手指,忽而又抬起眼睫,问道:“为什么是我?”

我才刚入云鼎。

我只是一个大业的公主,被迫远嫁云鼎和亲,初来乍到,甚至人生地不熟。

对于云鼎来说,大业不过是个异邦小国。这才第一夜,我就被人掠走,想要割下我的面皮去做一个人皮面具,去让旁人披了我的脸,进入云鼎皇宫。

我的身上有这么大的价值么?

我不知道我该是受宠若惊还是哀叹命途多舛。

他看着我,手指从我的白纱帘上放下来,淡淡道:“入了云鼎,不早就该有这个觉悟了吗?”

云鼎是昌华繁盛的帝国,现如今皇帝已经将近六十高龄,膝下总共十二个皇子,七个皇女,皆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

云鼎帝王已经到了即将退位登基的年龄,可他却迟迟未定下太子人选。云鼎之中的明争暗斗实在可怕,这十二个皇子七个皇女,大半都折在了皇族争斗之中。

皇城之中,暗流汹涌,争权夺势,兄弟阋墙,父子相残。

相对来说,我这个大业的公主,的确算不上什么。

我以往是想过云鼎之中争权夺势的惨烈程度,但是没想过自己和亲入国的第一天就会被人掠走,剥下脸皮。

指甲嵌入了掌心,掐得皮肉泛白,一抽一抽地疼。

脑袋里灵光一现,我急中生智,故作镇定地低声说道:“其实有句话你说错了,你说我在云鼎无亲无故,旁的人都不认识我。那就错了,我在云鼎有故识,若是我性情大变,他自然能看出来的。”

旁边的兰姨一愣。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接过兰姨手中的沉香木盒,手指莹白,关节分明,搁在那木盒上,抚着那两侧绸缎花边上缀满的宝石璎珞,动作轻柔,好看极了。

他说:“你说说看,你的故识是谁,指不定我还认识。”

我嫣然一笑,一脸从容说道:“云鼎的六皇子,苏华庭。”

兰姨瞪大了眼睛,侍立在侧,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对面的华服公子一眼,目光说不出的古怪。

他也是明显一愣。

看着他们的眼神,似乎是被我唬到了。

我继续一本正经地说了下去:“其实不瞒你们,这次和亲,并非我所愿。我是不愿意嫁给二皇子苏扬瑜的。我与六皇子苏华庭小的时候便互生情愫,这番他来大业相助,已与我在宫中私定终身,我此次来和亲,明里是嫁给苏扬瑜,底子里却只是为了赴华庭的约,要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对面的华服公子无语凝噎了片刻,旁边的兰姨忍不住出声问道:“公主与六殿下定了私情?可老奴曾听说,公主在大业,曾与现如今的皇帝有过一段风月?”

华服公子抬手打断了她的话。

我抬手掩了掩眼角,伤怀地悲情一笑,顺势挽起耳边的散发,语气颇有些肉麻:“那些都已成过往,我和华庭才是天造地设的那一对。我与他幼年相识,情定终生,他了解我的为人,连我的小性子都摸得一清二楚。我这一生,与他早已发下誓言,我非他不嫁,他非我不娶。你们若是随意将我的面皮换在旁人脸上送入宫中,不消三句话,他必然会知晓那个人不是我。”

对面两个人皆是无语。

兰姨看了一眼坐在我对面的华服公子,又看了看我,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回转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对面的华服公子笑了起来,他将锦盒握在手中,目光中带了一丝赞赏:“看不出来,公主你和苏华庭竟然还有这样深的感情,海誓山盟,顶着和亲公主的身份,竟敢背着二皇子和苏华庭私通,啧啧,真是教人……”

他像是想了半天,才想出来一个确切的形容词:“教我很是感动。”

我掩唇一笑,极尽羞涩。

旁边的兰姨被我这一笑弄得心里发毛,她俯下身,凑到对面公子的耳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我紧张地看着他们。

对面华服公子不停地点头,嘴角还是含着笑。三两句之后,他摇了摇头,兰姨站直了身子,便垂首退到一旁。

我心里如同擂起一面大鼓,脸上却还是不动声色。见他望着我,连忙温柔一笑。

他慢慢合上锦绣木盒,蓦然一勾唇,朝我点头说道:“没想到公主竟然和苏华庭还有这么一段风月,是在下孤陋寡闻了。”

胸腔里的石头落了地,我依然对着他点头:“不碍事,我只是担心,若是你们贸然用了我的身份,难免被人看出破绽,坏了你的计划,这不就是功亏一篑了?既然咱们达成了共识,今日这事就当我忘了。现如今,我愿与你交个朋友。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对面的华服公子一笑,说不出的风流倜傥,眉眼之间惊为天人。

推开的窗扉外,倒影的圆月被江涛碎成满湖泠泠碎光。

他低笑道:“叫我容公子,便好。”

可惜套不出话来了。

我望向窗外,不急不忙地说道:“容公子,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不然的话,我的婢女和侍卫都会担心,事情若是闹大了,怕公子你日后行事就不太方便了。”

他点点头,含笑道:“公主可真是贴心的人儿,也不知道苏华庭他哪里来的福气,能一亲公主芳泽,得了公主这颗芳心。”

他笑起来,真是好看极了。若不是他之前想要剥了我的面皮,我还真会被他这副世间罕见的容貌给迷惑。

我矜持道:“多谢容公子夸奖了。”

他起身,拍了拍手。

门口侍立两侧的侍女都进了门来,朝着他单膝跪下。身后闪进一人,是最初那个青衣女子。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已经跟在我们身后回来了。

他淡淡道:“送公主回府去,记得,别惊动了旁人。”

那两个俏生生的侍女起身,低头退出了房门。那青衣女子走进门,见桌上不仅没有摆着我的面皮,我更是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顿时一愣,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她狐疑地看了对面的容公子一眼,旋即压下心头疑惑,盯了半天,这才点点头,表面客气故作恭敬道:“昭容公主,青衣今日冒犯,多有得罪。”

说罢,青衣瞅着我,神色颇有些稀奇,一伸手:“公主,请走这边。”

原来她叫青衣。

他看着我,眉宇间笑意微微,神色极其微妙:“公主,在下祝你和苏华庭百年相好,白头偕老。”

我老脸一红,咳了一声,严肃道:“承你吉言。”

其实我连苏华庭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听到这话,青衣也是一愣,她看向他,容公子却是摇了摇头,眼里隐隐有些笑意:“青衣,送客。”

门扉在我身后合上,青衣看了我一眼,眼神极度复杂。

我总感觉她在看一朵奇葩。

我听到屋里兰姨的声音压得很轻:“公子,这样做会不会……”

他说:“无妨。”

声音还带着些许笑意。

青衣将我带离古绸居,夜间的古绸居依旧灯火通明,却不再如来时热闹。商贩大多收拾了东西挑着货担离开,灯笼挂在酒家屋檐下,城门之中,青瓦屋脊,飞兽檐勾,夜游的侠客侠女,站在屋顶饮酒望月。

远处朦朦胧胧的夜幕之中,隐隐约约现出一座高山,天边垂挂的圆月如银盘,洒下一片皎洁银光。

远远望去,那座山只被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山峦连绵,高耸入云。

青衣看见我朝那边凝望,问道:“公主对天命师的传闻很有兴趣么?”

我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只是在想,是否天命师只是古绸居几代人之前编造的假传说。我曾听说古绸居原本只是个偏僻的小镇,镇上的人生活得也不怎么好。他们挨着这座九娑山,恰好上面有个道观,便夸大了些言辞,将这九娑仙门里的弟子说得这般离奇。而至于天命师么,总归是没被人见过的。原本镇上的人让这个传说广为流传,这些慕名而来的人便由此扎根,遂了他们的愿,让这里如此富饶繁华。”

青衣了然笑道:“也许是吧,谁又能知道呢?”

旋即,她又装作无意问我道:“公主是什么时候和六殿下定下终身的?”

她称呼苏华庭为六殿下,似乎和苏华庭有所关系。想必刚刚那个容公子也是皇室中人,而且,和苏华庭关系还挺近。

我尴尬地看她一眼,想到之前那番胡言乱语,含糊哀叹道:“大概就是刚刚吧。”

青衣不知道是理解错了还是怎样,当即脸色一变,浑身一震,朝我一拱手,震惊道:“青衣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之前小看了公主,一时冒犯,实在失敬失敬!”

夜空之中,青衣足尖轻点林间叶尖,抱着我,施展轻功,不消片刻,便回到了常青城。

如今天色已晚,城中大部分百姓都已经歇下了。偶有打更的更夫提着铜锣在外吆喝:“三更咯……夜半三更,小心烛火……”

青衣抱着我,将我放在常青城府尹府邸大门旁的石狮子后,朝我一拱手,发自内心地敬佩道:“不知道公主有这样的本事,青衣佩服!”

我惭愧道:“算不得什么本事。”

不过就是胡诌而已。能唬到他们自然是再好不过,不然今夜我这张脸皮就保不住了。

青衣犹在震撼,我已经理正了衣裳,低声道:“我先告辞了,咱们有缘再见。”

最好别再出现了,咱们互不相见,你自有逍遥,我深宫终老,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说罢,我便从石狮子背后的阴影中踏出,朝着府门走去。青衣在我身后喃喃自语:“我还是头次见到有人能从公子手里逃脱,就这么短短一两个时辰,竟然还能私定下终身,公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