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夜皇后
南国皇帝孟弈昨夜死了。
都城罕见地落下一场大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扛着钟使劲撞了四下,丧钟声久久回荡,殿檐上的冰凌仿佛要被震落下来。
一眼望不到头的拱廊上,长公主孟云雁步履匆忙地朝长宁殿走来。她端立在下着跪的沈茶白面前,皇家气派端得十足,道:“皇后娘娘当时就在龙涎宫,为何不规劝陛下?”
“两位美人娇俏,陛下心动不已。本宫虽训斥了她们,却不敢违逆陛下。”沈茶白起身道,“更何况,两位美人是长公主引荐入宫的。”
孟云雁望着她年轻貌美的脸,神色更加不快,冷哼一声:“皇后眼下泪痣乃克夫之相,才入宫三日陛下便殁了,你脱不了干系。本公主已与诸位大臣商量,国丧之后,请皇后移居长乐宫,吃斋诵经,永生不得出。”
孟云雁凑近她,低声嗤笑:“就连沈丞相都没有反对呢!”
殿中停放着黑色描金九龙灵柩,孟弈躺在里面。他们姐弟二人是地狱里的恶鬼,一个接一个地折磨她。沈茶白语气冷淡。“本宫不曾得罪长公主。”
孟云雁的皱纹更加深邃:“皇后哪里话,公事公办罢了。”
北风从门缝钻进来,将盆里的火吹得更旺。要不是孟佑突然打了个喷嚏,孟云雁险些忘了他的存在。
孟佑是孟弈唯一的儿子,但因生母出身卑微,很不受待见。直到昨夜见了七窍流血而死的孟弈,才知道父皇原来长这个模样。
一双缀着珍珠的锦鞋映入眼帘,孟佑忐忑不安地喊了声“皇……姑姑”。
孟云雁“嗯”了一声,对人吩咐:“给殿下加件衣裳。”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孟佑不适应,又一个喷嚏后,他擦了鼻涕泡,刚披上的狐皮大氅粘了两道晶莹的银光。
这份少年意气没有逃过沈茶白的眼睛。
白日里尚有大臣灵前叩拜、宫人奔忙,晚上只有皇后和皇子有资格守灵,两人一左一右,要在这里守三个夜晚。
冬天的夜很长,深宫里的夜更长。盆里的火小了,偶尔爆出几声火花炸裂的声音。地上的纸钱被寒风吹着,一团团,一簇簇,都往孟佑那里赶。
沈茶白问:“你害怕?”
孟佑蜷缩着身子,支支吾吾。
沈茶白柔和了语气:“来本宫旁边吧。”
孟佑愣了刹那后,连忙带着垫子去她旁边跪着了,道:“谢母后。”
二十岁的沈茶白看着这个十三岁的好大儿,嘴角抽了抽。
宫人们累死累活了一天,到了夜晚偷偷打盹,孟佑也困得耷拉了脑袋。沈茶白从素色黑纹宽袖里掏出一份奏折,蘸了盆里的火苗。
奏折在寂静的夜里烧得灿烂,她冷眼扫过灵柩,像是故意跟里面的人**。奏折燃尽,她轻轻一吹,化成的灰烬落在火盆里,与冥纸的灰烬一般无二。
宫人添了三更的灯油离开后,灵前的草垫子空了一个。
又一晚,还是这样。
四更刚过,沈茶白悄悄回了长宁殿,见里面灯火通明,人影憧憧,不禁心中一紧,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
长宁殿停着灵柩,锦衣卫不敢冲撞,一一佩刀围在殿外,只有江中影站在殿中。
“参见皇后娘娘。在下半夜接到消息,有宫女经过藏书阁时见到飞贼身影。国丧期间,卑职不敢大意,敢问皇后娘娘方才去哪里了?”
她正要说话,孟佑突然扑过来抱住她:“母后,你以后出恭带着我好不好,儿臣一个人好害怕,刚刚想出去找你,幸亏江统领来了呜呜呜……”
他在提醒自己,江中影刚刚到。沈茶白摸着他的头,温声道:“佑儿是男孩子,要勇敢一些,哪能一直跟着母后呢?”
孟佑恼人的哭声没能把江中影赶走,他眯着眼:“皇后娘娘什么时候出去的?”
沈茶白看了看外面一片漆黑,无奈道:“不知现在几更,怎知方才几时?江统领若怪本宫出去得太久,多跪几晚就知道了。”
她挽起一只裤脚到膝盖处,那里红肿淤青一片,皮被磨掉了,斑驳的血肉往外渗着血——腿脚不便,自然出去久了些。
江中影哪敢再看,连忙扭过头去,告罪离去。
沈茶白不知道孟佑什么时候醒的,见他没有问的意思,便也不多说。
孟佑挽起自己的裤脚,指着轻微淤青的膝盖给她看:“我们一起跪的,我的怎么就没事呢?”
“因为女孩子皮肤娇嫩呀,不像你们男孩子,强壮。”沈茶白厚颜**地拍了拍他的小肩膀。
“可我真的怕鬼。”孟佑低着头。
沈茶白把他当弟弟,说:“不怕,要是困了,靠着我睡会儿吧。”
知道她不会再出去,孟佑心安多了,依偎在她胳膊上,说:“我娘以前就喊我佑儿。”
“……好吧。”沈茶白眼睛转了转,好奇心大起:“江统领是驸马,看上去比长公主年轻很多。”
“皇姑姑五十二岁,江中影三十五岁,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孟佑指着自己的额头,“母后有没有看到江中影这儿的疤?”
“嗯。”
“皇姑姑摔杯子砸的。”
“啊?”
“我听宫女私下议论,江统领喜欢值夜班,是因为不想跟皇姑姑一起睡觉。”
“……”
小孩子话多觉也多,说着便睡了过去。
沈茶白却愁得睡不着,翻遍了龙涎宫都没找到,圣旨难道落到了旁人手里?
灵柩上的金龙瞪着眼睛,与沈茶白互相怒目而视,谁也不服谁。
不久之前,孟弈看上郊外一处地方,想把那几百亩良田铲了,引入灌溉农田的河水,改造成皇家夏日避暑圣地。以沈伯远为首的朝臣强烈反对,甚至当朝叱责皇帝不顾民生疾苦。
孟弈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也因此记恨上了沈伯远,但不好明着发作,灵机一动,想到他有个貌美如花的女儿,立刻下旨把她封为皇后了。
第一夜,刚册封的皇后赤着双脚,从凤仪宫走到龙涎宫,孟弈往她脸上唾了口水,又踹了几脚,让她长跪一夜。
第二夜,皇后依旧跪在中殿,听着内殿里颠鸾倒凤。窗户透进来的微风吹起桌案上的圣旨,她无意瞥见上面的字:“待朕百年之后,赐皇后沈茶白殉葬,依宫女规制。”
第三夜,孟弈撕了两位美人的珍珠颈链,让沈茶白跪在珍珠上。他服下大量补药,在临幸两位美人时突然浑身抽搐。
沈茶白趁乱去找圣旨,圣旨没找到,却翻到了一本批过的奏折:“沈伯远贪污受贿、结交党羽,着刑部查没其府,捉拿家眷,但有证据,绝不姑息。”
匆忙赶来抢救的太医被珍珠绊倒,当场摔了个四脚朝天,抢救不及时,宣德皇帝死于马上风。
国丧之后,孟佑登基,改年号为“昭仁”,尊沈茶白为“安贤皇太后”,赐居长乐宫。
长乐宫是历代皇太后所居之处,沈茶白进去的时候,长乐宫里的珠玉细软、金银瓷器都已经被清了出去,只剩一座空空荡荡的大殿和从府里带来的一名侍女。
送她来的太监扯着公鸭嗓说:“长公主吩咐了,太后娘娘要为先皇超度,不能让红尘俗物扰了皇太后清修之心。”
“退下吧。”她让红露打水进来,望着盆里的倒影,轻声叹道:“我才二十岁,居然已经是太后了。”
红露一直哭丧着脸,目光里终于有了点神采,说:“**,你长得真好看,没想到府上有你这么好看的**。”
沈茶白惊讶:“嗯?你不知道我吗?”
红露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急忙道:“奴婢进府半年,一直在后院做粗活,所以没听说过**,请**恕罪。”
沈茶白的睫毛很长,轻轻颤了颤,说:“无碍,我这些年一直在外面,你没听说过我也正常。”
红露这才好了些。
但沈茶白终究还是寒了心,即便离家出走多年,作为丞相府上唯一的**,竟然没人提吗?
“我累了。”
她给活孟弈跪了三夜,又给死孟弈跪了三夜,身体已经垮透了。拖着一身伤痛,躺下便睡了过去。
“**!不好了!老爷被抓了,沈家三十六口全被下了大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茶白顿时睡意全无。
红露一边说一边哭:“长公主率锦衣卫查抄沈家,老爷与北国人暗通书信,泄露城防图……”
“没有皇帝的圣旨,谁敢查沈家?”她焦急地问。
“长公主说奉了先皇的旨意,她曾看过先皇的奏折朱批,判了诛灭九族的罪。但是不知为何,奏折找不到了。”
奏折被皇帝弃置一旁或束之高阁是常有的事,沈茶白毁了奏折,原以为没人提这事,轻易揭过去便罢,怎么被长公主看到了呢?
沈茶白头痛欲裂,隐隐觉出不对劲,扶着脑袋问:“你再说一遍,长公主说先皇批了什么?”
红露挠着头,不确定地说:“通敌卖国,诛灭九族,大概是这八个字。”
奏折上写是贪污受贿,到了长公主这儿竟成了通敌卖国,其它也对应不上。她稳下心绪,把前因后果仔细问了一遍,猜测长公主压根没见过那份奏折,若是见过又怎样,物证已毁,口说无凭。
她奇道:“长公主为何能调用锦衣卫?”
红露道:“长公主偷了江统领的腰牌,私下调用锦衣卫,被罚了三天禁闭,江统领被罚了一年俸禄和廷杖三十,因江统领要负责皇宫守卫,暂时把廷杖给记着。”
“被偷的倒比偷东西的罚得重。沈家的案子,皇帝什么意思?”
红露低声道:“大臣们在朝上吵成一锅粥,皇上便听着,什么都没说。”
孟佑才十三岁,刚刚登基,哪是他说话便能算的?沈茶白恨声道:“孟云雁这个蠢货,现在新帝登基朝堂不稳,正需要我爹这样的忠臣良相稳定超纲,她不顾大局,倒先忙着排除异己起来了!”
不到午时,太监送来了笔墨和一打经书,皮笑肉不笑地说:“长公主不便出门,特意让奴才嘱咐太后,别忘了给抄经书,三日后长公主再来拜会。”
沈茶白递上一颗珍珠:“哀家的字不好,怕对佛祖不敬,听闻江统领当年的字是都城一绝,传出许多拓本,麻烦公公给哀家弄几本来临摹。”
“好说,好说。”太监把珍珠在手里掂了几下。
红露好奇地问:“**,长乐宫连顿像样的饭都没有,哪儿来的珍珠?”
“地上捡的。”往事不堪回首,腿被这小东西膈得疼,偷着藏袖里了。
斜斜的阳光射进来,这点暖意抵不住从窗户缝儿溜进来的寒风。虽然离家多年,有关家里的消息却从来没落下过。孟弈想害沈家,是记恨爹爹的顶撞;孟云雁害沈家,则是因为……私情。
沈茶白摊开一本《大悲咒》,蘸墨提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