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县令董云汉收到了罗家集的公粮,勉强够半数。当然还有衙役们惊人的消息:官粮被劫!
杨衙役绘声绘色地请功:罗家集的刁民们如何让孩子们拦路,如何哄抢粮食,衙役们如何拼命护粮,才保住这一半的官粮。
董县令问,可曾抓住一个半个刁民?
答曰不但一个毛也没抓住,而且长得什么样儿也没看清——刁民和小孩们脸上都涂着泥巴。
县令一张阔脸深沉,目光深邃,端详着几个衙役,良久道:“几位受惊了!”
第二天,董县令命县尉于大海带领五十名兵丁,各持刀枪,随着七名衙役奔罗家集而来。
这董县令初任此县,还是两袖清风。真是有福不用忙,这不屁股还没坐热,就碰到朝廷征粮,可谓上天眷顾,喜从天降。他总是心太软,只在朝廷的征粮数目上加了一倍。
别处倒还顺利,谁想从这罗家集只弄到一半的粮食,他董某人有些郁闷。
路上,杨衙役边走边寻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报告董县令被强人劫粮就完了,万不该说得这么细!这董县令慈眉善目,又是外地人,人生地不熟,应该好胡弄。偏偏受一口恶气支使,非说罗家集的刁民抢粮,这“抢粮刁民”却在哪里?
这无中生有之事,倒不是没做过,只是没做过这么大的。
官道旁边的打麦场上,集合了罗家集所有的男丁和少年。张铁锅们都莫名其妙,不知怎么又得罪了官老爷?
杨衙役先把编造的瞎话重复了一遍,于大海开始训话,声音洪亮:“大胆刁民,竟敢哄抢官粮,自己站出来也就罢了,免得连累大家都受牢狱之灾,熬不尽的皮肉之苦!”
村民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一阵嘀咕,随即鸦雀无声。
张铁锅听到有孩子参与拦截粮车,眉头一皱,看了一眼身边的张恕,又即坦然。多大的孩子啊,再淘气,也绝对干不出这种事儿。
天空中乌云遮住了太阳,空气如凝固一般,杨衙役忽撒一屁,声如炸雷,十分放肆。他笑嘻嘻地走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面前,吼道:我看就是你,你就是领头的小孩!
少年名叫罗洪,是族长罗少风的小儿子,杨衙役在罗少风家里只顾吃喝,竟然也不认得。
别看当年罗少风吃了张铁锅的亏,孩子心地却没那么复杂,这罗洪不顾父亲的训诫阻拦,偷着和张恕玩耍,成了“烂韭菜不破捆”的铁哥们儿。
戏弄衙役那天,罗洪自然也在场。他以为杨衙役真的认出了自己,心中大急,忙道:不,不是我!
那告诉我是谁啊?杨衙役继续笑嘻嘻地问。
罗洪沉默不语。他隐约觉得中了圈套,一句“不是我”岂不是承认抢粮确有其事,而且自己知道是谁带头——不过无论如何他也不会供出张恕来。
杨衙役扬起了鞭子,呵斥道:“你说不说?”,这黑胖子身形短、憋、粗,面目狰狞。
罗少风心道这衙役人性就是不一样,咋地脸象屁股一样,油嘴一抹,翻脸不认人。赶忙走过来作揖:“杨爷慢来!杨爷慢来!此乃犬子。”
“罗家集民风淳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断然不敢冒犯王法。至于这小孩子,乳臭未干,玩耍的年纪,怎么可能哄抢公粮?恐怕,恐怕是过路的强盗所为......也未可知。”,罗少风满脸陪笑。
“罗兄所言极是!”,人群里有人搭话,声如洪钟,正是张铁锅。
他虽然一向鄙视罗少风的为人,但见他今日难得句句人话,字字在理,不由得出言相帮。
杨衙役这下找到了目标,上下打量着张铁锅,面带阴笑,一步步逼将过来。
秀才罗思礼瑟缩在人群里直犯嘀咕,高足张恕送回两袋粮食,总不成是强抢的官粮?
想想不可能,一群孩子纵有胆量,能有多大的力气?是了,难道是张铁锅领人抢了公粮?这......,秀才心里不免有些害怕。
“瞧这身板儿,挺壮啊,你领的头吧!”,杨衙役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一句。
“这可不能乱说,草民担当不起!”,张铁锅见他空口白牙,陷害栽赃,心中有些恼怒。
罗少风端详了张铁锅半晌,慢条斯理地说:“这张兄弟为人侠义,儿子也都是好汉,扶危济困,出手豪阔——怎会瞧得上那些官粮?”
这番话表面上冠冕堂皇,主持公道,实则弦外有音,不怀好意。
张铁锅瞥了罗少风一眼,心道这罗少风实在不是个宽宏大量之辈,当年之事还是无法释怀。又不禁感叹,唉,有时候大人的气节还不如个孩子。
果然,几句话好像一壶上等毛尖,醍醐灌顶,杨衙役马上提起了精神,脸上的肥肉颤了一下,阴森森笑道:“侠义?豪阔?很有绿林之风嘛!”
见张铁锅身边有一少年,正对自己怒目而视,突然又想起满身的大粪,杨衙役怒火又起,槽牙一咬,有了主意。
杨衙役指着张恕厉声道:“当天拦车的就是这小子!”
张恕早就按捺不住,真想给这狗衙役一弹弓,只是有父亲在,他不敢造次,只得暂且忍下。
张铁锅怒道:“官爷大白天说梦话,他多大一个娃娃,敢拦截官车?官爷莫非是白吃饭的吗,连孩子也挡不住?”
众人一阵嬉笑,都觉有理。
杨衙役恼羞成怒,急道:“他们都是见证!”,杨衙役顺手一指,衙役们随声附和:“是他,就是他!”
其实,他们谁也没认出张恕,杨衙役既然说是他,就是他吧,反正是谁也无所谓。
“不错,他一个乳臭娃娃是没什么!”,杨衙役踱了两步,重新打量张铁锅,阴阳怪气道:“可是,你行啊,瞧这大身板儿,有的是力气哈......”
“千不该万不该,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打官粮的主意!”,杨衙役一声断喝,他一挥手,衙役们就要拥上拿人。
张铁锅大怒,正要发作,忽而人群一阵骚动,都知道这衙役诬赖好人,村民们念着张铁锅的好处,纷纷站出来打抱不平。
杨衙役一贯跋扈,继续火上浇油:“好!好啊,量这姓张的一人也抢不了那么多粮食,都是同党,统统带走!”
张仁等几十条汉子血气方刚,早按捺不住,奔杨衙役直冲过来,士兵们赶忙各亮刀枪,隔开人群。
于大海是本地人,知道此地民风虽然淳朴,却也剽悍,他家眷都在本地,可不想万事做绝,激起民变。
于是他上前一步,和颜悦色道:“各位乡亲,县太爷绝对不会冤枉好人,我先请张兄到县里,太爷问完话马上让他回来如何?”
混乱之际,突然一个清亮的童音笑道:“这人还通情理,那肥衙役狗屁不通,随口乱咬,像条疯狗!”
哪来的小孩儿,这么大胆子!
众人循声望去,不知什么时候,打麦场上多了四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
那四匹马毛色鲜亮,膘肥体壮,看来都是神骏良种,与农家凡马自是不同。
马上一个精壮汉子,正值壮年,一袭青衫,气度粗豪;一个文气书生,二十多岁,白袍飘逸,神韵非凡;两个少年,一个衣冠华丽,目光灵动,一个青衫朴素,面色沉闷。
适才说话的正是华服少年。
杨衙役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四人,不像本地人,作色道:“小子,少他娘放屁,小心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你放屁!好臭好臭!你刚才说那个少年领头,现在又说这个少年领头,信口雌黄,岂不像疯狗乱咬人一般么!”,马上少年并不害怕,口齿伶俐,声音如银铃般好听。
杨衙役大怒,甩了一下皮鞭,向华服少年逼将过来。
忽闻哎呀一声,杨衙役捂着脸一声惨叫,大家都没看清,估计是着了少年的道儿。
杨衙役更怒,咬牙切齿,面露狰狞,直冲上前,要把少年扯下马来。
突然,侧后一个少年箭一样飞出,伸脚一钩,杨衙役一个狗吃屎向前跌去,登时摔了个灰头土脸。少年也被带翻在地,他就地一滚,爬起来就跑,正是张恕。
这小孩儿有趣!人群里一阵哄笑,连士兵们都面含笑意。
杨衙役羞怒交加,爬起身拍拍土,污言秽语,叫骂不休。
“阁下息怒!”,马上壮汉哈哈一笑,飞身下马,一把抓起杨衙役,扶着胳膊把他送回场子中央。
这于大海人高马大,自负有些武艺,看出杨衙役是脚不粘地被端了回来,这汉子的膂力实在惊人!要知道,这杨衙役虽然是个饭桶,却是个肥汉,颇有些斤两。
当下起了争雄之心,也下得马来,走到汉子面前,客客气气打个问讯,一把抓住他胳膊,使上了十成力气。
忽觉一股巨力排山倒海而来,身子就要向后翻滚,于大海大惊,这下子要丢人了!突然,又有一股巨力拉住自己,身体虽然没有翻覆,五脏六腑却直晃悠,那滋味儿可谓独特。
俩大老爷们儿干嘛呢?说个话还拉着手!
在外人看来,二人身子纹丝没动,于大海却哑巴吃扁食心里明白——此人很有分寸,卖了极大的面子。
于大海脸红得像猪肝一样,拱手谢道:“兄台神力!”,那人笑道:“得罪,得罪!”,转身上马。
杨衙役兀自在发愣,被这一疼、一跌、一抓、一端弄得晕头转向,今日忘了打个卦,正经不宜出门呢!
其实他冤枉了华服少年,脸上这一疼是着了张恕的弹弓,只是众人都注意华服少年了,除了骑马壮汉和书生,没人看到张恕开弓。
于大海走到壮汉和书生马前,陪笑道:“下官受太爷差遣来此,我看这位张兄也不像坏人,只是衙役们指证他家公子,在下想带这位张兄回城问讯,不知尊意如何?”
说话这个啰嗦,一口一个“张兄”,听那口气,仿佛向上官请示一般,众人都奇怪为何县尉大人如此客气。
壮汉和书生笑笑,不置可否,拨转马头,招呼两个少年,沿着官道,向南驰去。
华服少年叫道:“二哥,我看这些衙役是冤枉好人,你怎么不管?”
书生笑道:“人家公务在身,怎好相扰?”
壮汉大笑:“菲儿侠义心肠,安叔不及呀,哈哈。”
少年飞个白眼儿,嘟囔道:“又取笑人家!”
另一个少年神情落寞,始终一言不发。
......
张铁锅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对众乡亲拱手道:“既然如此,众位请回,我就陪官爷到县里走一趟。县太爷明镜高悬,料想不会冤枉好人!”
张仁兄弟几个不放心,也要陪父亲前往,皆被张铁锅喝止。
于大海看这张铁锅身材魁梧,面相和善,气概不凡,是个光明磊落之人。料想这抢粮之事,八成子虚乌有。
不过,这个破差事,他本来就不太想来,既然张铁锅答应,他也乐得回去交差。
杨衙役吃了亏,心下颇为疑忌,本想多抓些人回去,此时不敢再撄众怒,也只得见好就收,闷声回衙。
董县令见带来了张铁锅,笑眯眯一声令下:先囚在牢里,明日提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