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历永安六年。
阳春三月,正是隆冬刚过天气回暖时,草长莺飞,本该游人南下扬州踏春赏花,一队车马逆着行人往北走在淮沙城旁的官道上。沿途百姓无一不退让两侧低头目送,这队车马排面齐整,前后两侧都有军兵护送,统一着蓝底面、黑铠甲的军服。这条队伍前后也占了挺长的道,可是队伍无论是走路的还是赶车的,都统一步伐,整齐严肃,俨然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不过这支队伍莫名带着一股悲凉的气氛,就连飘然而过的花香也绕道而去。
队伍中间一辆马车,比别的马车华丽些,贵重些。看着坐里面的人应就是这支队伍要护送的人了。
一只素白的小手挑开车帘,和煦的风吹过,几缕发丝随着飘出窗外。
“真香,想必是各色的花都开了,在闹春呢,这么些味道混在一起,我都分不出来都是什么花了呢。”一张白净的小脸悄悄探出来,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悦,她回过头对车里端坐着另外一个穿着白衣小女孩说道,“哎,楚尔,你看春天的花都开了,书上写的,这些花啊草啊都是能治病的吧。”
“有些花是药,用好了可以治病救人,有些花却是带着毒,不小心碰了,是会有危险的,不及时救治,还会出人命的。”端坐着的小女孩放下手里的医书,抬起脸对着上车这么久都活蹦乱跳的小女孩道。这白衣小女孩看上去也不过比这个不安分的小女孩大一两岁,气质却相当沉稳,声音丝丝柔柔,平平淡淡,隐含着一丝与生俱来的清冷之意。
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孩放下车帘,转身从一旁的食盒里拿了一个苹果“咔嚓咔嚓”啃着,腿脚不老实地向上翘着,吃的还堵不上她的嘴:“那一般都怎么区分哪些花能救人,哪些花会害人呢?”
“哪有什么只会救人不会害人的花,又哪里有只会害人不会救人的花,有些花自己不会救人,若和别的花在一起使用,就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还有些花,就像蚀心草,虽然表面含有剧毒,可是若用好了,照样可以救人的。可有些花,明面上是药,用不好了,能害死很多人。”
“哎哎哎,这么明媚的天气,我们说这些这么有夫子语气的话做什么。”这个不安分的小女孩咬着苹果出声打断道,“我说,到了北燕,我们还要去上夫子的课吗?听说北燕的课,都是翰林的老学士带着,他们都是除了太子,世子和皇子还有各大世家的公子都在太学院一起上课,一堂课下来,都昏昏欲睡了,我要怎么坚持下来啊。”
“凌旋,不可多言,我们入燕,是作为质子,自当听从安排。”楚尔闻言正色道,语气也严谨起来。
凌旋撇了撇嘴,把果核扔在一边,随便擦了擦手,小声低语:“是只有我一个是质子,你不过是个伴读,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听那老学究讲天伦朝纲,而你可以自己在家看医书摆弄药草嘛。”
楚尔的手指一抽,像是突然被麻针扎了一下:”我就是来陪你的,怎么能,怎么能就让你一个人呢?”楚尔顿了顿,又道,“再说了,哪有伴读不伴读,留在府里做自己事的道理?“
楚尔又撩起车帘,看向外面,半晌,道:“我们此行,还是为了来北燕找人,其他的事,能避则避,切忌多生事端,北燕和南越这么多年的对峙,我们入燕为质,不是我们这吹灰之力能周旋的,只要我们顺利找到人,就安安分分过着,等着两朝廷的安排。怕就是深陷在北燕朝局中,周围一双双监视的眼睛,一道道监禁的门槛,我们不好行动。”
“楚尔,你看你什么都好,就这点不好,”凌旋放下翘起来的臭脚丫子,讨人嫌地挪到楚尔身边,手上还残留着果汁,就硬拉着这位白衣服清清冷冷的小姑娘的袖子,极其没眼色地一个劲晃啊晃,嘴里还叽里咕噜地凑到人家耳边说,“你啊,就不能没一天不想东想西想上想下想这个想那个吗?思虑太多,容易白头发,你看你这么漂漂亮亮的一个女孩家家,满头白发了,那就……”凌旋转了转眼睛想着楚尔一张清清冷冷的小脸穿着白衣顶着一头白发的样子,“那就,成仙女啦。到时候天上的神仙就该下凡来抓你回去,我就见不到你了。”
对于凌旋表达的对自己的变着花样的夸奖,楚尔没有一点受用之意,嫌弃地把自己被揪成咸菜皮的袖子拽回来,伸出一根指头顶着她额头推离自己:“谢谢你的关心,目前只要你能闭上嘴,离我三尺远,我就会不用黑芝麻糊也能一直黑发下去。”
完全不理解自己这样那样的行为已经成了某位有着洁癖的小姑娘白头发的烦恼,凌旋摇头晃脑:“黑芝麻糊挺好用,不过我记得小时候母妃都是吃何首乌的,我还记得母妃还给父皇煮了好大一碗何首乌,亲自端过去,说什么有延年益寿,白发变黑发的功效。我当时趁宫女不在,在母妃端给父皇之前偷吃了一口,一会儿就晕过去了,醒来听到太医说何首乌对于五六岁小孩来说太补了,让我以后注意点,母妃那天吓坏了,骂了宫女好久说怎么不带好我,又把我骂了一顿,说怎么能什么都能吃呢,父皇当时到没对我说什么,还叮嘱我以后想吃什么就直接跟御膳房打招呼,不要再自个偷吃了。哎,我天生就是挨骂的命,母妃是,你也是。”五六岁时的记忆,难为她这颗晃水的脑袋记得这么清楚。
楚尔整理完咸菜皮,不再搭理她,重新拾起刚才放下的医书,看了一会儿,就在马车“吱吱呀呀”的声音里和外面飘进来的花香里睡过去了。
凌旋自个唠叨了一会儿,见唯一的听客已经睡着了,很是惆怅地看着外面百般红紫斗芳菲的景色,暗想着这次入燕,怎么才能在老学士的眼皮子底下睡觉不被拎出去呢?思虑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还是临场应对这个办法好。她把车帘放下,拿走了楚尔的医书,轻轻给她垫了个枕头,盖了个毯子,独自坐在一边翻着自打楚尔上车起两眼就没离过的医书。这是一本民间流传的医书,记载了一些常见的、不常见的药草,哪些是有毒的,哪些是入药的,怎么搭配怎么使用,都是民间老百姓自己依照在山间采药治病形成的经验汇总的。她翻着翻着,偶尔停一下,又很快翻过去了。过了一会儿放在一边,看了没醒的楚尔一眼,盯着放下车帘的窗户,神思不知飞到了哪去,一路晃晃悠悠,没有一点困的意思。
半个月后,北燕皇宫。
已是亥时,御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皇上,南越的质子,想必明天就到京城了。”
张德全在一旁弓着身,恭敬地对御案头灯光下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人说着。
“明日?这么快?”永安帝抬起头,“前日子传信的人不是说南越的凌氏王膝下就一男一女两个子嗣,哪个都不舍得扔出来,拖拖拉拉了好久?”永安帝合上手里的这份折子,拿出一直搁在案头前段日子呈报的南越的折子看了看。
“哎呦我的皇上啊,您可别在这灯下读折子了,眼睛再怎么好,这么昏暗的灯,看久了也伤神哪。”张德全看见旁边亮着灯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暗了,赶忙上去换了一盏更亮的,把这盏撤走了放在一旁,没一会儿,就灭了。
“这南越的质子啊,来的就是那个公主,那位不舍得唯一的皇子,就把公主给送过来了。”张德全一边招呼着底下人送一碗甜汤过来,一边把刚才外头汇报的事情呈给皇上听。
“这也是刚刚二皇子来跟老奴说的,说是南越质子的队伍已经走了小一个月了,昨天到的燕京。已经在使馆歇下了,休整一夜,明日就来朝上殿了。”
“您把接待南越世子的事交给了二皇子殿下,他刚刚在门外看见圣上还在忙呢,就把奴才叫到外头,让奴才给圣上汇报一下,说把父皇交代的事情办完了,这天色都暗下来这么久了,让父皇早些歇下,有什么事,明日上朝再议也不迟啊。”
“这孩子,这么晚了,做完了差事,也该来见朕一面,他就这么走了。”永安帝笑了笑,一手持着汤勺舀了舀碗里冷暖刚好的甜汤,“这南越来的小公主,他都安排在了哪?”
张德全不动声色地又把暗了的灯挑亮了,接着说道:“二皇子说,依照陛下的吩咐,这南越来的公主,还有过段日子来的南疆世子,都安排在了西边的别院里,两个别院隔着几条街,二皇子念及南越来的是位公主,就把安排在更靠近湖畔的小院里。今日就吩咐了殿里的几个人,好生招待这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带他们在燕京城里四处看看,这几个人里头有精通南越话的人,懂南越风情的人,还有人给他们讲明天上朝我们燕京的规矩。”
“允珩今年也十六岁吧,小小年纪,心思可真细。”皇上把喝了一半了的碗递给张德全,“倒还真像允彦。”张德全一惊,手里的汤差点撒了出来。
“你紧张什么,我提提自己的皇长子,还能把人吓着?”
张德全忙退到一边,头低得更低了:“奴才,奴才也是很久没听到人提过太子殿下了,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请皇上赎罪。”
“很久没人提了?朕的太子殿下也不过才走了一年,现在宫中就没有他的消息了?想去年朕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不比现在的允珩年纪大多少。”
张德全摸不准九五至尊的心理是个什么光景,便一声不吭站在旁边当个长得不咋地的装饰品。
那位皇城骄子顺风顺水,天资纵横的人生不到十八年就戛然而止了,而仅仅一年,这桩蒙了一层层迷雾的惊天大案就被人遗忘脑后。
所幸我们皇帝也没想过跟这位专注第一要务当壁花第二要务伺候皇上的不咋地的装饰品聊自个内心那翻来覆去、不时在午夜梦回暗戳戳捣鼓的小心思。这位也很快忘了自个家大儿子不过死了一年的父皇站起来,拿过张德全递过的帕子擦了擦手:“把灯灭了吧,回承乾宫。”
张德全忙把手里拿着的披风给皇上披上,吩咐人灭了御书房的灯:“起驾,承乾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