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瞳的夜黎少主只是目光漫无目的地乱飘,他托着腮帮靠着夜宅“夜星楼”顶层的护栏上。
晚上夜少主能看星星,看月亮,看银河流转斗转星移,可是白天只有一颗大火球挂在天上,夜黎一双异瞳虽然可以直视炽日,但是盯着一团大火球久了也是颇为乏味。乏味的时候夜少主就在楼下的一堆人头中找乐子,但是无论是将军大帅或是商会执事,在夜黎眼里都只是大同小异的人头罢了。
而那颗像皮球一般的小脑袋在人海中忽隐忽现,惹得夜少主咯咯笑出声来。
夜黎有点同情他,他伸出手想拉那个孩子一把,一把抓空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跟他隔了二十楼,只是借着星阵的效果才有一种近在咫尺的错觉。
“算了。”夜黎把手缩了回来,嘟嘟小嘴,眼里刚刚升起的兴奋又黯淡下去。
如果一伸手就能把男孩拉出来夜黎还是很乐意为之的,夜黎少主泛滥的善良满城皆知。
少主时常翘课出去听戏,京城说书的先生是认得夜黎少主的,这位小书虫是顾客中出手最阔绰的,有时候听戏高兴就把身上银子都赏了先生。因此一见是贵宾光临欣喜若狂,说书先生立马祭出镇场之宝,少主最喜欢听的便是那家大戏台先生讲的《赤炎旗》或是《重生之卉月传奇》。
有一次说书先生正讲到“千骑晨焱退夷蛮”高潮片段,神采激昂唾星四射。少主听得如痴如醉,突然一只分不清黑白的小碗打断了少主的痴醉,那小碗还残缺了一角,少主顺着碗的方向看去,一只灰蒙蒙的手,再往后是一张灰蒙蒙的脸蛋,脸蛋上还挂着几滴鼻涕,一个灰蒙蒙的孩子站在了少主身旁,唯一清晰的是那双眨呀眨的大眼睛。
说书先生极为不悦,当下便要喝退这打扰少主的不速之客。少主阻止了先生,看着乞丐儿楚楚可怜的眼神,少主心都化了,不假思索就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细碎金银都给扔进小乞丐碗里。说书先生愣住了说少主你这是干啥,夜黎困惑的大眼睛眨了几眨,才反应过来忘记留几两银子打赏说书先生了,挠挠头说下次吧下次补上;小乞丐也愣住了,他从来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
后来夜家夜黎少主单纯善良的名声就传开了,第二次夜黎再次翘课去听书时,大戏台居然倒闭了,说书先生沦落成了一个灰蒙蒙的乞丐,蹲在原本说书的位置上,灰蒙蒙的脸,灰蒙蒙的碗,只是没有缺口,夜黎大惊之下也觉得这扮相甚是熟悉。
少主说先生何以沦落至此,先生默然落泪只是不语,少主长叹一声流利地翻遍全身财物放进碗里,说先生好生安置。
再后来夜黎无论去何处消遣,下次光顾的时候该店铺总是莫名其妙地“倒闭”,老板沦为灰蒙蒙的乞丐默然落泪。
久而久之,少主也察觉到事情有蹊跷,他觉得自己是天生灾星总是给人家带去厄运,于是就很少出去了,自己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夜黎跟小妙姐倾诉这件事的时候,被小妙姐无情地嘲笑了,夜黎颇为不解,再后来他又发现那些莫名其妙倒闭的店铺过段时间又莫名其妙地开张了。
少主很善良,可是二十楼超出了少主善良的范围。
男孩继续在人海中沉浮,少主继续发呆。
很多年后,夜幽君和曦炎皇帝饮酒畅谈,不约而同地谈起这件事,他们惊讶地感慨,英雄们的初见是那般荒诞和巧合,而他们命中注定的相逢却往后推迟了十年。
“黎儿,想些什么呢?”
夜涟浚把一件貂皮大衣披在只穿着单薄白纱衣的夜黎身上,大衣极不合身,套在夜黎身上衣摆扫到了地上。
“早晨气候还是清寒,多添些衣物,莫染上了风寒。”
夜黎这才把视线从楼下少年身上移开,他转过头,需要扬起脑袋才能看到身后男人的眼睛。
在夜黎眼里这个唤做“父亲”的男人始终像一座山一样高大雄壮,很多年后夜黎在回忆的时候总说起他的父亲,那个实际上并不算高大的男人,他说他每一次想看清父亲的眼睛总是要踮起脚扬起脑袋,可是他永远看不透父亲的眼神,在他的记忆里父亲的眼神总是浑浊的,眼里似乎覆盖着一层阴翳。
朝臣家仆们偶尔在私底下小声议论说那是云狮瞳,云狮是神话里的神兽,通体雪白,一双遮蔽天日的巨翼轻轻扇动,扶摇直上万里。双翼一黑一白,黑翼代表黑夜,白翼象征昼时,双瞳蕴含日月星辰流转的规律,流转的眼波便是天穹拂动的流云,云狮们竭力守护者眼底星空的秘密,但若有朝一日世人能透过流云清晰地看见云狮瞳时,这只神兽的寿命就会走到尽头。
“阿爸。”
夜黎发现父亲并没有在看自己,而是注视着楼下。
夜黎的目光顺着男人视线移动到楼下,借着“星芒引阵”他能很清楚地看到整座夜宅里人影绰绰。
“阿爸,今朝花宴好像有点不同。”夜黎打破了沉默。
“说说看。”
“赴宴的人,好像比以往多了不少……而且儿子刚刚见周国公老叔公携着周国王殿玉石进了礼堂,随车厚礼都比去年要丰盛。”
“嗯,人多了,可礼厚有何不妥?”男人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
夜黎摇了摇头说:“儿子的意思是老叔公本可无需上此厚礼,周国的封底百年来都是归属白氏皇族管辖,就连去年白烸大伯生辰贺寿时老公叔都只呈上的王殿玉石都只有巴掌大小。”
周国是烈朝西北部的一个二级诸侯小国,不到一百万的人口生活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唯一的输出就是稀世罕见的王殿玉石,他们通过玉石换取生活必须的衣帛肉食。
“儿子曾见过王殿玉石矿脉的开采,需要很多人开山凿窟才能挖到一点……可是半年前周国境内发生了严重流血暴乱,而且月前雨季发大水昇江大坝决堤致使西南诸国颗粒无收,周国也死了很多人。”
说到后面夜黎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带着湿气的风呼啸着往身上宽大的袍子里窜,夜黎不忍打了一个寒噤。
空气突然陷入了沉默,只有风声带着楼底下的阵阵喧嚣掠过耳畔。
夜黎微侧脑袋,余光里父亲依旧如一座小山一般佁然不动,仿佛对自己所言充耳未闻。
“阿爸……”
“黎儿,你是觉得那块王殿玉石上沾染了太多人的血么?”父亲还是那般听不出喜怒的语气。
“是,儿子以为一场花宴贺礼不必花这般大代价。”夜黎轻咬牙说。
夜黎从来不曾在父亲面前隐瞒什么,小时候他总觉得父亲是无所不知的人,很多年后他依然对此深信不疑。自己的一切想法在父亲面前都无所遁形,少年时候的善良,初长时候的敏感,甚至有些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心动。
“花宴?”
“黎儿你是听着卉月皇帝的故事长大的,你可知夜秋花宴最开始的典故?”
“儿子曾读过《卉月列传》,言:布衣微言,直就三品之职;草莽浅武,而领万众之军。”
“你这《卉月列传》莫不是街头说书先生的版本,卉月皇帝贵为一国之君,陈史时当曰“本纪”,何来列传一说?”夜涟浚又好气又好笑,“虽大意不错,但是野史总归是野史,闲暇功夫也当一读正史。”
夜黎小脸蛋刷的一下红了,低着头小声应着。他瞥见父亲嘴角浮现一闪而过的笑意,突然楞了一下,在小夜黎的记忆里,印刻着父亲微笑的场景是极少的。